沈维桢一向恪守礼仪,虽常来阮绵这里,却从未踏足过她的闺房。
此时,阮绵去左梢间的闺房中重新梳洗,沈维桢来至右梢间的书房等她。
看着桌案上她写的字,他唇角不由扬起,思绪恍惚回到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
那时他九岁,她只四岁。
那日阳光洒地,春风和煦,园子里百花争奇斗艳。
他在园中的一座凉亭内习字,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喊:
“姑娘,姑娘.....”
是个小丫鬟,喊了一会儿,没见到人,便离开去往别处了。
他朝那个方向望去,满树繁花的海棠花枝间,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正趴在里面,捂嘴偷笑。
他知道今日安远侯一家登门,家中长辈正在前面会客,想来她便是安远侯之女了。
她见丫鬟已走远,又手脚并用的抱着树干往下滑,短短的胳膊腿儿灵巧又轻盈,有趣又可爱。
或许小人儿力气有限,落地那一刻高估了自己的本事,不小心摔了一跤,像个肉团子似的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住。
他赶忙过去将她扶起,这才发现,她肉嘟嘟的小嫩手已被粗糙的树皮磨的伤痕斑驳,身上和脸上也尽是泥土。
他将她带到亭中,为她擦干净脸,又令人去寻药膏子来,将她的伤口细细清理干净,轻轻涂上药膏,最后用薄薄的棉纱将她的两只小肉手包扎好。
全程小丫头都没有喊一声疼,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只盯着他桌上的糕点,不住咽口水。
“想吃吗?”他拿起一块糕点笑问。
小丫头双眸瞬间明亮,疯狂点头奶声奶气:
“想七的。”
因她的两只手被纱布缠着,于是他拿着糕点耐心的喂给她吃,待她将整块糕点都吃干净,他又喂她喝茶水。
他问了她名字、年龄,也告知了他的名字。
听着她软糯糯的喊“维桢哥哥”,他心里十分欢喜。
他一直都盼着有个弟弟或妹妹陪他,可惜母亲生他时伤了身子,不宜再孕,所以他家中并无余的兄弟姐妹。
不久,两家长辈匆匆赶来后院,看到她平安无事,都松了口气。
他起身向安远侯夫妇见礼,夫妻二人满面笑意,不住的夸他,并送了他重重的见面礼。
他的祖母笑着道:
“这两个孩子倒是投缘,第一次见面就相处这般融洽。桢哥儿,你这么喜欢这个妹妹,不若求了你爹娘讨来给你做媳妇儿,如何?”
他那时虽还不懂男女之情,但也知道长大后要娶妻生子,他记得当时自己满脸滚烫。
在他尚未作答时,就听身旁的小丫头奶声奶气的道:
“好呀!好呀!我要给维桢哥哥当媳妇儿!”
惹得两家长辈都笑了起来,或许她也知道长大后要嫁人吧!
于是两家当场为他二人定下婚约,交换了信物。
后来他们慢慢长大,他渐知男女之情,对她的喜欢又多了些旖旎的心思。
他也犹记得她十二岁时,红着脸对他说:
“维桢哥哥,我生了种怪病。”
他一惊,赶忙问她怎么了?她却垂头不语。
他心惊肉跳,急得满身是汗。
问了许久,她才低低道:
“近来我每次见你,就觉得心口跳的厉害,气也几乎喘不过来,恐命不久矣,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说完,她仰起脸,明澈的双眸波光潋滟,透着灵动的狡黠。
他一怔,随即失笑,他的丫头告白都这么与众不同!
又心中暗自高兴,他们总算是两情相悦了!
而不是被婚约束缚,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将就。
阮绵重新梳洗,另换了衣裙,走出闺房,穿过厅堂,便看到坐在桌案前的俊雅男子。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素日临的字微微出神,眉目柔和,唇角微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似是在想什么愉悦之事。
“维桢哥哥,我好了,咱们去吃饭吧。”阮绵轻唤他。
沈维桢回过神,侧头向她看来,少女身着一件玫瑰粉的金银鼠对襟比甲,里头一身蜜合色绫缎长袄,下边是同色的挑线裙子,眉眼如画,清雅明丽。
脑中不由浮现出,将来女子站在他面前唤:
“夫君,咱们去吃饭吧?”
想到这里,温润的面庞上又多了几分笑意,他含笑起身:
“好。”
红木雕牡丹浮纹大圆桌上,除了阮绵亲手做的咸蛋黄小花卷和咸香粳米粥,还有豆皮三鲜包,红豆玉米面发糕,山药枣泥糕和金米南瓜粥。
二人相对而坐,早已习惯了彼此,并无任何拘谨,也无需旁人服侍。
过了会儿,见阮绵放下筷子,沈维桢道:
“你才吃了多少?这就饱了?”
阮绵双手托腮,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秀色可餐嘛!维桢哥哥这般容姿,我早已经撑了!”
沈维桢以手背轻掩唇畔,仿若拿她没辙,轻轻嗔了她一眼后继续低头用膳。
一举一动,斯文儒雅,透着世家贵公子的礼仪。
沈维桢还要赶路,天黑前必须抵达,否则只能露宿野外。
用过早膳后,阮绵亲自送他出门。
碎碎的石子铺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穿花小径,但此时路两边只有几处山石和光秃的树木。
穿过假山,数棵寒梅映入眼帘,幽幽的梅香扑鼻而来。
沈维桢走近了些道:
“ 素艳雪凝树,清香风满枝。暗香浮动,清绝欲染,这几株冷梅开得极好。”
“的确不错,枝干疏朗弯曲,横斜错落。”
阮绵赞同,突然语调一转,略有些怅然道:
“只是,维桢哥哥在此驻足,它们便瞬间黯然失色了。”
沈维桢失笑,轻戳她光洁的额间:
“油嘴滑舌!”
恰一阵微风拂过,阮绵看见携着幽香的花瓣离开枝头,其中一片盘旋着飘落在了男子雪白的狐裘上,衬得面前俊美的公子更加温润清雅。
她捏起他狐毛领上的花瓣,仰起明媚的小脸道:
“你瞧,梅花也十分仰慕维桢哥哥的风采呢!”
沈维桢再度失笑,去捏她几近透明的小耳朵:
“对着我也就罢了,若敢对旁的男子也这般花言巧语,看我能饶你!”
“怎会?!有维桢哥哥珠玉在侧,我怎么可能将那些瓦砾放在眼里?
他们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莫说让我夸了,便是看一眼,我都觉得浪费眼睛!”
阮绵信誓旦旦保证。
沈维桢似彻底拿她没了办法,松了手,轻拂她鬓边的几缕碎发道:
“年后待你及笄一过,我阿娘便要筹备咱们的婚事了,最晚秋末便迎你入门,好年底进祠堂给祖宗上年香。
绵绵,你准备好同我共度此生了吗?”
语意温柔,情意缠绵。
“期盼已久,求之不得。”
阮绵仰起明媚娇艳的小脸,一脸夺目的笑容,甜的像九月里的桂花蜜糖。
看着眼前坚定诚挚的目光和璀璨的笑容,沈维桢心里大受触动,不由喉头滚动几下,看向她的眸光也更加热切了。
她生的极美,耳边的红宝石坠子娇翠欲滴,却不及女子的容颜娇艳明媚。
雪白的面颊如初绽的海棠,娇美柔和,粉红的唇瓣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曾经软嫩喜人的小丫头长大了,容貌更胜往昔,即便他时常见到,还是忍不住心中惊叹。
他一向守礼,虽有婚约在身,但从不敢逾矩,一来她年纪尚小,二来她无亲近的长辈,他不想轻易唐突了她。
但此刻,他想放任自己一次。
“绵绵。”
声音低沉醇厚,阮绵只觉双耳酥麻,便看到一张俊颜在自己眼前渐渐放大。
她似是知道对方的意图,乖巧的闭上了双目等待。
可,并没有等来期盼又好奇的感觉。
不远处假山上的一块石子突然滚落到地,打破了这份宁静与甜蜜。
二人轻咳一笑,皆羞红了脸。
不知不觉,天空飘落起了簌簌的雪花。
阮绵吩咐跟在不远处的丫鬟去拿把伞。
沈维桢道:“不必了,‘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我们何不相携淋雪,便也是携手共赴白头了。”
阮绵嗔道:“等会儿雪融化,湿了头,受了冷可如何是好?我与维桢哥哥自是要共赴白头的,何须劳白雪帮忙?”
沈维桢轻笑:“也是,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丫鬟很快拿来伞。
二人撑伞出来,阮绵看着沈维桢登车行远,方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