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区,中央大道。
这条宽阔而繁忙的马路,宛如一条璀璨的银色绸带,笔直地铺展延伸至城外那片灯火阑珊的矿区,一辆辆满载矿石的货运车,昼夜不息地穿梭其间。
卢姆独自漫步于嘈杂喧嚣的街道上,脚下是历经岁月磨砺、略显崎岖的石板路,身侧则是间隔有序、散发着昏黄光芒的路灯,耳畔萦绕着高亢悠长的汽笛声。
细密的雨丝,被呼啸而过的风吹得摇摇晃晃。他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防雨斗篷下,但那狡猾的水珠,还是无孔不入的浸湿了大部分衣物。
他将斗篷的兜帽稍稍往上推了推,迎面而来的冷风,立刻将雨水从脸颊旁送了进去,落在光滑的脖子上,然后沿着皮肤滑到更深处。
更糟糕的是车轮驶过时,轮胎溅起的污水和淤泥,弄脏了他的裤子与脚下的皮靴。同时也将他面前的这条道路变得更加泥泞肮脏。
他抬头望去,瞧见了不远处的监管区域内,一台巍峨的巨型升降机,在钢铁吊索和金属齿轮的运转下,缓缓地向上攀升。
这个巨大的升降机械是由一种特殊的材料,不会腐锈的合成金属制成。通过齿轮,曲轴,电动机,缆绳、控制杆等等机械,通过相互牵引、配合的方式,来实现其上升或下降的运动轨迹。
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金属齿轮,错综复杂的排列在这个巨大的升降机械各个部位,它们作为传达动力的关键部件,毫不停歇、不知疲倦的旋转着。
每个操作位前面有好几种控制杆或者控制轮,由熟练的工人们来操作和控制升降机的运行。其制造工艺的精致程度,让人叹为观止。
那座巨大的升降机不仅负责运载上城区所需的各种金属矿石,同样也会源源不断往下城区输送那些十恶不赦的罪犯和被放逐的贵族。
贵族即使被放逐在这座阴暗潮湿的地下城市,仍然是贵族。罪犯则会拖着笨重的钢铁手链和脚链,被押赴到矿区干活。
当巨型升降机即将触及钢铁天棚顶端时,原本密封的钢铁天棚竟像活物般自动张开了一条通道,缓缓攀升地升降机便从通道内穿过。
当年,他就是被拷上由神罚石锻造而成的锁链,乘坐着那台从他眼前消失的巨型升降机,来到这座阴暗潮湿、永无天日的地底城市。
而他若是想要离开这座阴暗潮湿、永无天日的下城区,重新回到光辉照耀、风和日暖的上城区,同样也只有一种选择。
任何人想要离开这座钢铁牢笼般的地底城市,都必须从监管者那里得到一张通往上城区的通行证,然后才能像货物般被运往上城区。
然而,像他这样在争夺权力的游戏中,而失败的、被没收财产和领地的、被放逐的贵族,根本就不可能从监管者的手中得到通行证。
即使如今的卢姆·巴迪只是一个失败者,但他只要还活着,对于上城区的某些夺走他一切的贵族而言,他仍旧是个不可忽视的威胁。
那些夺走与瓜分他的财产和领地的贵族,绝对不会允许曾经那个能够威胁到自己的对手,再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所以,作为一个权力游戏的失败者,一个被放逐的落魄贵族,他只能永远地留在这里,再也无法离开。
即使已经毫无希望,但他仍然没有放弃。
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放弃离开这座地底城市的希望。因为除了这个希望以外,他一无所有。
卢姆收拢思绪,低下脑袋,望着脚下被雨点浸湿、泥泞不堪的道路,继续前行。他每踩下去一脚,都会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他在前面不远的路口处,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来扫了一眼路边一栋破旧二层楼房的木质招牌——它正“吱吱”在金属钩子上晃悠着。
卢姆怀疑这块招牌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下一阵狂风刮跑,眼前的这栋小破楼也是一样。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突然袭来,悬在他头顶的招牌摇摇晃晃的掉落下来,似乎是为了应验他的预感。
卢姆躲避不及,只能抬起手臂挡住脑袋,任由破旧的招牌重重地砸在他手臂上。招牌砸中他的手臂后,就掉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
「这家酒馆是该换块新的招牌了!」卢姆不禁心想着。然后便若无其事的推开面前的旧门,走进了这家名叫【酒瓶与利刃】的酒馆。
用来遮挡寒风的大门被猛的推开,粗布制的暖帘被卷的飞起,寒风和细雨在刮进来的瞬间,就在整个酒馆里面窜了个遍。
人群中立即出现了一阵不满的叫骂声。几个坐在酒馆靠门位置的倒霉家伙,顿时被灌进屋内的风雨淋了个半湿。
他们恼怒的一拍桌子站起来,准备好好的教训一下这个刚进门的冒失鬼。而酒馆内的其他客人似乎正期待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幕。
但是,刚好来得及看见这家伙脱下斗篷后露出来的制服——深蓝色的无袖外袍,在胸口处印着三道醒目的蓝色闪电——执法者纹章!
紧接着,这几个紧握拳头的倒霉家伙,一个个老老实实坐在了椅子上,那坐姿就像是被审讯的犯人一样,软弱无力。
卢姆费了些力气,才顶着狂风,关上大门,然后将脱下的不停滴水的斗篷,扔到墙上的挂钩上,用右手按着枪柄,走进了酒馆里面。
他紧皱的眉头下,是一双目光锐利的棕色眼眸,嘴唇上方和下巴围绕着胡须,脸上有几道明显是多年以前就已经愈合的伤疤。
他径直向吧台走去,脚上是一双被路上污水弄脏的劣质长筒靴——此时它正在酒馆的木地板上,留下一连串脚印状的污迹。
【酒瓶与利刃】的老板叫戈登,大家都叫他‘胖酒桶’。瞧着这一幕后,戈登倒也毫不在意,因为他看上去似乎从不在意任何不快。
然而,这间酒馆的酒保看上去却很不高兴,两条棕色的眉毛立刻皱成了一团,又开始用那块脏兮兮的抹布擦抹着酒馆的木地板。
同时,这只矮小的侏儒还在不停地嘟嘟囔囔的、低声自言自语着些什么。而他的视线始终在卢姆抬起,又落下的双脚转来转去。
一个穿着明黄色衬衫,外套棕色马甲的吟游诗人,他轻弹着琴弦,吟唱着属于这座城市的哀歌,酒馆里的不少客人举着酒杯静静地听。
“这是一座孤独冰冷的城市,”
“浑浊压抑的空气里弥漫堕落。”
“这里缺少光明、温暖和希望;”
“却多出了未知、危险和向往。”
“它使勇者热血沸腾惊奇不已;”
“它使弱者瑟瑟发抖惊慌失措。”
“这里是地狱与天堂的交叉口;”
“这里是恐惧与勇气的聚集处。”
“这是一条艰险的道路,”
“路上布满了红十字架和骷髅。”
“这里缺少救赎、安稳和奇迹;”
“却多出了鲜血、战斗和坚强。”
“它使勇者得到力量无所畏惧;”
“它使弱者失去自我坠入黑暗。”
“这里是天使与魔鬼的诞生所;”
“这里是光明与黑暗的分水岭。”
“十字架的道路艰难险阻,”
“魔鬼的大门吞噬着一切。”
“绝望就在你犹豫的片刻。”
“希望就在黎明来临之前。”
卢姆一边走向吧台,一边扫视了一圈整个大厅。昏昏暗暗的大厅里,几乎看不到有什么空位;吧台前的圆凳上,也已经坐满了客人。
这里的客人,不单单只是人类,还有其他被放逐的种族。
卢姆瞧见了一个体型巨大、拥有超强力量的牛头人独自霸占着一整张桌子,只见这张凌乱不堪的桌子上堆满了骨头和空空的酒瓶。
另一张桌子上几个脾气暴躁、强壮凶猛的绿皮兽人坐在一起吃肉喝酒,其中一个兽人甚至把自己的伴侣抱坐在腿上,吻的热火朝天。
这些被放逐者们来自帝国不同的省份,即使在下城区,他们仍旧继续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把自己灌醉,然后在人群里惹是生非!
没错,就是这样。
这些站在刀锋上讨生活的家伙们,其实并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强硬,他们太需要一种能够宣泄心中压力的活动了。
在这间酒馆的右侧角落里,卢姆扫视的目光瞥见了那个精明能干、狡猾聪明的地精。那既是一个机械工程师,又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在其他的桌子上,他还瞧见了一个长着蜻蜓翅膀、宛如精灵般的诺瑞恩姬女,以及一群个头只有老鼠般大小的、古灵精怪的狗头人。
在酒馆壁炉旁那个长条桌的边上,聚拢着一群喝的半醉的酒客,他们围绕着无家可归的乔伊,听着这个年轻人编织捏造出来的故事。
“那洞穴就像是恶魔的喉咙一样漆黑。”乔伊压低了声音,绘声绘色的编织、或者说捏造着最近在城外的矿区那边发生的诡异事件。
“我的照明灯只能照亮前面十几步远的距离,再远一些光线就完全被黑暗吞没了。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味道,我确信里面有怪物。”
无家可归的乔伊的视线透过烟雾缭绕的空气和闪烁的火光,看着聚拢在周围的一张张脸孔,他和每一对紧盯着自己的眼睛一一对视。
以确保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会被酒馆另外一边那个抱着七弦琴、唱着歌的吟游诗人所吸引走。
然而,当卢姆的脚步靠近的时候,这其中有不少酒客转过目光,盯着面前这位穿着蓝色制服、佩戴着铁链手铐和转轮手枪的执法者。
那些看向卢姆的目光里,有略带崇敬的、也有满怀憎恶的,他明白这与自己执法者的身份有关。
法律应当是公正无私的,每一具体案件中的执法者也应当是公正无私的。但是执法者只对平民公正无私,而对贵族却是包庇袒护。
卢姆径直走到右侧的角落里,坐在了地精的对面。“普罗德先生,”他颇有礼貌的称呼,“我的机械表坏了,需要你帮我修好它。”
“这里是酒馆,不是我的钟表店。”地精一边吃着面包和熏肉,一边望着卢姆说,“况且它总是坏,也许你该换块新的机械表。”
“你可以带回去修,”卢姆将戴在手腕上的机械表取下来,“确保它能够修好。”他强调,接着便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银色的硬币。
“这块机械表需要更换不少精细的零件,”精明的地精立马露出一副难为情的神色,“这一枚银币,恐怕不够支付维修它的费用。”
“确保它能够修好。”卢姆再次强调,随即他又郑重地做出承诺:“普罗德先生,请你放心。到时候我会支付你所需的额外费用。”
“这对你一定有很重要的意义。”地精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有些好奇的问道,“否则你不会将这块机械表一次又一次的维修。”
“也许,你该彻底的修好它。”卢姆并没有回答对方的好奇,而是直截了当地指出,“这样我就不需要一次又一次的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怎么会是麻烦呢!”地精的话语突然变得甜如蜜糖,“能够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让您满意是我的宗旨!”
卢姆真诚的冲着坐在对面的地精笑了笑。“普罗德先生,我就不打扰你用餐了。”说着他便起身,朝着酒馆的吧台位置走去。
越过这些餐桌就是一个宽大的吧台,吧台最里面靠墙砌着一个壁炉。明晃晃的火焰在石头上熊熊燃烧,上面是被铁钎穿起来的香肠。
以客人的目光望去,吧台右边的墙壁上挖出了几层的壁橱,最下面一层整齐的码放着一堆黄色的或长颈、或平底的陶罐。
上面的几层分别放着卷心菜、蘑菇、面包、干肉。熏鸡等食物。吧台的入口处,靠墙放着一把短木梯,用来取高处的食物。
在吧台最显眼的位置,张贴着几排画着各种人物画像的悬赏通告,那些画像底下分别是被通缉者的名字(绰号)和具体的悬赏金额。
卢姆在那些悬赏通告当中,随意的扫了一眼,却无意中瞧见一个非常熟悉的面孔,其中的一张悬赏通告上居然画着布兰特的头像。
“老一套?”吧台内的酒馆老板扔给卢姆一条干净的毛巾。
卢姆接住毛巾,点点头,走到吧台前坐下,然后略带疲倦的说:“再给我随便来点什么能够填饱肚子的。”
“没吃晚餐?”胖酒桶已经倒满了一大杯麦酒,且正钻在柜台里费劲的找着什么。
“还有早餐和午餐。”卢姆一边点燃香烟,一边回答。
“噢,可怜的孩子,”年过五旬的戈登询问道,“最近又在查什么案子?”
戈登终于找到了所需要的,站起身来后老脸都憋红了,只见他的手中多出来一个褐色瓶子,光滑的瓶身上印有一个骷髅股骨标志。
“等等——说到办案,今天还是别加烈酒了……”卢姆揉着太阳穴说,“我想我需要保持清醒。”
“如你所愿。”戈登试图耸耸肩,但是这个动作只是让他的浑身肥肉都为之一颤。
卢姆接过麦酒,大喝了一口,然后说道:“最近我接到报告说,有不少矿工在矿区失踪了。”
“这在矿区还不是家常便饭吗?”戈登先是反问道,继而又用宽慰的语气说:“你不该为此烦恼。”
“这次不太寻常,有目击者报告说,矿区里面似乎存在着……”
卢姆在脑子里搜寻着合适的字眼,但最后还是只能用目击者的原话来表达:“食人的怪物。”
“食人的怪物?这意味着什么?”戈登一边准备食物,一边低声的说着,“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危险的怪物,而且他们也吃人肉。”
“这不一样。”卢姆面色沉重的回答。
“有什么不一样!”戈登试着想说句玩笑话,但却没有成功,反而还感到从脊背升起一股凉意。
戈登将一盘搭配好的食物递给了面前的卢姆,然后接着说道:“既然矿区出现了食人的怪物,那你是不是应该去矿区调查一下。”
卢姆用刀叉夹起一块冒着热气的烤肠,塞进嘴里狼吞虎咽下后,开口回应道:“等过了今晚,我就会带着一队人去矿区调查此事。”
“你应该去趟跳蚤街找霍克,让他陪着你一块去,”戈登建议道,“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些错综复杂的矿洞,只有他才不会迷路。”
卢姆需要调查的不仅仅是这件矿工失踪的案件,还有关于达特·维克多声称自己被抢劫的事件,需要他前往跳蚤街当面质问布兰特。
“我正有这个打算,”吃饱喝足后,他掏了掏口袋,半天只摸出一个铜板,然后又塞了回去。“这顿晚餐先欠着,下次一起结算。”
“这顿算我请的,”戈登一边收掉吧台上的空盘子和酒杯,一边说道,“下回来记得带钱就行。”
卢姆没有出声回应对方,只是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然后便起身这家名叫【酒瓶与利刃】的小酒馆。
卢姆披着深灰色的斗篷,重新出现在安静地、充满屎尿味的街道上,现在他决定去趟位于城市边缘第九区的跳蚤街。
这场大雨来的急,停的也快,甚至算不上是一场雨。卢姆心下猜想:「很可能是从上城区的污水沟里排下来的脏水。」
刚进入市场区不久,一个与卢姆同样打扮的人看到了他,立刻骑着脚踏自行车向他这边行驶过来。
年轻的执法者冲他喊道:“卢姆队长,雷洛斯副队长正在找你。”卢姆认得这名执法者的脸,但记不清他的名字。
卢姆下意识的预感到又有新的案件发生了。「希望不是凶杀案。」他连忙问道:“他现在在哪?”
“在城墙区的监狱……”年轻的执法者回答。
“别告诉我,他进监狱了。”卢姆脱口而出。
“长官,您的幽默感真是别具一格。”执法者咧嘴一笑,随即正色道,“不过这次情况确实不容乐观。监狱那边,出大事了。”
卢姆的思绪飞速旋转,心中暗自揣测:「监狱能出什么大问题?除非是有罪犯越狱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不容多想,他迅速做出决断,一把夺过执法者用于日常巡逻的脚踏自行车,利落地跨坐其上,双脚猛蹬,车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瞬间化作一道疾驰而过的黑影,朝着东边那座沉重的监狱堡垒疾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