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姨已经四十有五,寻常百姓家中,也已是含饴弄孙的老妇了。可若是留在摩罗教中,只怕孟姨活不到这个岁数。”
沈娉婷缓缓摘下面具,露出那张虽不年轻,却也无半点皱纹瑕疵的脸,笑意不达眼底,淡淡道,“后来的摩罗教,收养了一批又一批苦命的孩童,日夜苦练武艺为他们杀人卖命。长老们则相互算计争夺权势,教中日日宴饮无度,痴迷于美人美酒佳肴,早已无人记得摩罗创教时的壮志抱负了。”
主座上的沈娉婷摘下面具,其他几人自然也不好继续戴着,都将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听她继续讲摩罗教的往事。
“妾身自小容貌就出挑,是以日日改容易面,从不与人深交,就怕有朝一日露出端倪来。”沈娉婷轻抚发鬓,头上步摇玉钗映衬着如玉一般的脸,对着张廷莞尔一笑,道:“八岁时,妾身就被桃夭剑的主人挑走了,也是妾身的师父,那时她刚杀了摩罗教主。”
“她说,按照摩罗教的规矩,虽不能带走妾身,但是能护着妾身几年周全。”沈娉婷回忆起旧事,脸上戴着一点怀念,道:“说这话的时候,她血染衣襟,手里还提着教主的人头,血腥气比妾身练功受伤的时候还浓——”
“不对,夫人不曾习武。”张廷皱眉打断她,道:“一个自小学武的人就算功夫被废,多少也是有一点身法在身上的,可夫人分明手无缚鸡之力,是个不折不扣的弱女子。”
沈嬷嬷笑道:“还是有一点眼力见的,但年轻人,你这回猜错了。夫人那时不过八岁,聪慧和决断都远胜常人,当即逆行经脉自废武功,和桃夭剑的主人说——”
“我已毫无自保之力,师父若不带走我,便是要我死在这里。”沈嬷嬷话音未落,沈娉婷便将话接了过去。
她眼中带着笑意,仿佛那时的情景就在眼前,回忆道:“我习武上并无天分,徒有容貌却无自保之力,师父当初怜惜我怕我枉死,却被我缠上了。”
“孟姨,这是道德绑架啊。”路小白抱着怀中早已摘下的面具,对沈娉婷的胆大妄为分外敬佩,道:“万一赌输了,就真的把命丢了!”
“只因师父心软罢了。”沈娉婷望着路小白的脸,实在无法再自称妾身,笑道,“她提着剑进了教主的住处,我心中好奇,便悄悄跟了上去,见她杀了人,脸上却无半点戾气,自然要为自己争取这一线生机。”
“师父为我定制了这个面具,从此不许我以真面目示人,对外便称做桃夭剑客的侍从。”说到这里,沈娉婷语气温柔了几分,目光温和地看着手中的面具,轻声道:“教主死了,自然要培植新的教主,我终身不能习武,自然只能从文了。”
“师父为我定制了这个面具,从此不许我以真面目示人,对外便称我是桃夭剑客的侍从。”说到这里,沈娉婷的语气温柔了几分,目光温和地看着手中的面具,轻声道:“我终身不能习武,自然只能从文了。”
“师父底下已有一个习武的弟子,只能亲自带着我,翻遍了教中的藏书。我那时才知道,摩罗教原来不只是个杀手组织,原来一开始接单杀人是不斩良善的,广置田庄是为了让耕者有其田能赚钱的,经营那么多的银楼酒楼和商铺,是为了让想要回归平常人的教徒,卖命多年后能留一条后路。”
她抬眸望向周遭众人,眸光深厚而含慈,是一双积年累月身居尊位养成的眼睛。
三个年轻人俱都一凛,忍不住微挺了挺脊背,听她继续往下说。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没有这样糟践前人心血的后人。教主已死,自然要扶持新的教主,师父和当时灵蛇鞭的主人是一对璧人,都想扶持新的教主重整摩罗,回到三百多年前的‘正道’上。”
“可摩罗是从内里开始腐朽的,我不信他们能成功,朝廷也不会放过这样的一个杀手组织。幸好,教中也并不都是人人都喜欢权力斗争的,他们有的早已厌倦却脱身无望,有的还心存善念不愿枉杀性命,我和师姐瞒着师父,将他们慢慢聚拢起来,也将摩罗教的产业慢慢地归拢好——”
“十四岁那年,师父遭受新教主的背叛,心灰意懒,决定与灵蛇鞭的主人一同隐退江湖。这两件利器就留给了师姐——也是你们的沈嬷嬷。”
路小白心念一动,看向沈嬷嬷,疑惑道:“可是,我不曾在教中见过沈嬷——师父?”
沈嬷嬷不理他,接过沈娉婷的话茬说道:“师父走了,夫人没有武艺没有靠山,我也有教中其他事务在身,不能完全护住她,所以之前埋线多年的身份——江南首富沈逊白嫡女,也到了做实的时候了。”
接下去的故事,是沈娉婷不能详说的。
她游走在江南沈家和摩罗教之间,彻底坐实了商户之女的身份,却也早早到了挑选夫婿的年纪。
江湖中人没那么计较年纪,到了人世间,什么年纪该做什么样的事,早早就被安排好了。
遇到孟青山是个例外,却也成了沈娉婷一生的幸事,从此夫妻伉俪情深,有儿有女,有家有业。
那些她需要殚精竭虑勉力达成的事情,有了高贵的官夫人出身,有了孟氏一族作为倚仗,样样都变得容易起来。
经商,买粮,圈地,再没有权贵来占她的便宜,抢她的田庄酒楼,人人都敬她经商有道,是个良善大方的夫人。
她真正尝到了权势的滋味,才明白三百多年前那位侯爷创立摩罗,是舍近求远,舍本逐末。
以侯爷的身份,办什么事不容易呢?
可偏偏身在高位的人就是不能做,为民请命的事情做多了,皇帝就该猜忌了。
立身江湖,才能把事情做得久一点,却也不能做大做强,否则同样不能为朝廷所容。
沈娉婷叹息,道:“摩罗在江湖独大,早就不为朝廷所容,迟早会等到清算的一天,尤其是水云阁情报网遍布天下,注定保不住的。”
果然,失了水云阁的摩罗教声势大不如前,刺杀堂的业务成了教中收入的主要来源。
十年后,朝廷仅派了两个皇子带领四万兵马,就足以吓退当时的摩罗教主。
“能救的能走的,我和师姐都尽力了,最后也只保存了摩罗教不足三成的人。”
后来的事,路小白就都知道了。
不是没人要提前带他走,是他执拗地要等路轻轻完成任务回来,自愿留守在山里。
而路轻轻也舍不得他,就算大军围困也要想办法回来找他,这才有了孟婉兮救人的故事。
张廷看着沈娉婷,听得心潮澎湃,荡气回肠。
他从未想过,眼前这样一个身形柔弱的妇人,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机与过人的胆识。
“夫人智勇双全,真是女中豪杰。”张廷由衷地赞叹道。
沈娉婷淡然一笑,道:“摩罗教覆灭后,妾身彻底想通了一件事,先辈的路走不通,也没有坚持的意义。桃夭剑和灵蛇鞭给了轻儿和小白,不必再执着什么教义教规,当个武器趁手就好。”
如果不是两个女儿卷入了萧家皇室,如果不是儿子守在北疆需要她的助力,其实沈娉婷并不贪慕权势。
她只想在陵川孟家守着丈夫,安顿好摩罗教诸人,再尽己所能为天下生民做一点事,安稳无虞地过一生。
偏偏世事难如愿,只能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