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花乱溅,火光冲天,如疾驰的银蛇,肆意蔓延,将董文旭船上残留的一切尽数吞没。
待最后一点火星子堙灭在暗夜中。
颜衿怔怔然看向船头手执火把的蒙面人。
丁点昏黄落在他身上,分明是杀气凛凛的飞雪六月,却因往昔碎片,生出了几分暖意。
这一刻,她能确定。
五年前救她的蒙面人就是肖辞。
今夜火烧董文旭官船之人,也是肖辞。
颜衿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印象里,那天的雨特别冷,砸在人身上也特别疼。
那一日,她冒雨找来拖车,将他拉出林子,敲响了大夫的门。
那时已是四更天,大夫见他奄奄一息,又见她一身血衣,生怕担上人命官司,连话也没多问两句,直接赶她走。
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离活下来只差一步之遥,她怎会放弃这个机会?
万不得已,她跪下求他。
又将头上插着的发簪,耳垂挂着的耳环都解下。
可对方轻睨一眼,拿在手上抛了抛:“啧,不值钱的玩意。”
她一听,心中微动。
这就说明钱财能诱惑他。
想了想,将阿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白玉手镯脱下,递上去:“这个呢?”
大夫眼眸亮了一瞬。
见非凡物,迫不及待接过,又将手中首饰一并收好,才不情不愿地蹲下把脉。
“具体中了什么毒,我不知道。但好在毒性不深,暂时死不了。”
“要是知道是什么毒,我尚且还有七成把握,现在……要解可就难了。”
“大夫,求您救救他。”她好看的眉眼瞬间皱得像一条毛毛虫,抖手将背上东西解下,“对了,我这里或许有解药。”
“您快看看,有没有对症的?”
大夫闻言,俯身在那一堆瓶瓶罐罐里挑挑拣拣,看了又看,闻了又闻。
思量好一会,才说:“这个应该就是解药。服下后如果出了事,我概不负责。”
话毕,逃似的一把锁上了门。
眼见面前人气息越来越虚弱,她当时别无选择,直接赌了一把,给他喂了药。
又将他拉到破庙,生火取暖。
她有些不放心,隔一会就看他一眼。
又伸手探他鼻息,见他呼吸浅浅,这才稍微安心。
这一天一夜折腾得实在太累,几根木头堆砌的暖意一下子把她包裹起来。
渐渐的,倒头睡过去了。
耳边隐隐约约听到蒙面人对她说了什么话。
再睁开眼时。
她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周围没了他的身影。
她有些害怕,连忙从床上挣扎起来,推开房门跑了出去。
那场大雨早就停了。
夜空下缀满了细碎的金子,一闪一闪,有风吹来,还能闻到果子成熟的香味。
这时,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捧着热粥,从暗处走来。
“姑娘一连睡了几天,可算是醒过来了。”
后来,她才知道。
这里就是栖林庄子。
自那一日之后,她再没见过那位年轻公子。
他就好像寒露的那场雨,来得急,去得也急。
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家在何方,亦或者是活还是死……
她通通不知道。
他只是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在危险之下偶遇的救命恩人,不过短暂交集后就要各自奔赴终点。
人海茫茫,他和她只是沧海里渺小的一粟,或许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
若不是手中握着的玉环,以及耳边那句听不太清的话语。
她会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
许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她好像一夜成长了起来。
明明才十一岁,本该享受爹疼娘爱,在哥哥保护下,无所顾忌的年纪。
可她却没有。
无故任性耍脾气,动不动就哭闹的性子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追着风筝跑、逗弄小花猫、什么都挑吃、躲在门后吓唬刚好进来的大哥……
每日不是在书房里拨弄算盘,就是跑到镇上大夫处,给他打下手,学本事。
很快,庄里开始种植药材,开始做点小生意。
庄里人再也不用像以往一样,靠天吃饭。
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颜姑娘还真不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娇贵小姐,一点金尊玉贵的脾气都没有。”
以至于后来她意外救下忘尘道长,得知他的身份后。
回想起寒露那天,要是她会武,要是她精通医术……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了。
所以,她违背自己良心,做了一回“恶人”,布下请君入瓮的局。
明面上看,是忘尘道长死缠烂打逼她做徒儿,但实际上,哪一样不是她抛砖引玉。
就连林子被追杀一事,也是她饶有心机,借庄里人的口散播给他听的。
当他闹着要收她为徒时,她就知道,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所以,哪怕下着瓢泼大雨,哪怕浑身是伤,她也绝不会退缩。
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日复一日坚持练武,深钻医毒。
因为她可以柔弱,但绝不能任人宰割。
时过境迁,飞花似雪。
颜衿沉默看向船头之人。
旧的火光被新的烛焰包裹,过去一幕幕被揉进脉脉光影中。
他还活着。
她也还活着。
还在盛京意外重逢。
那时候,她不知道他在扬州到底经历过什么。
莫名地,她想起他说过的那番话。
“不是因为董嘉柔一案。我与董文旭早在五年前就互相不对付了。”
颜衿的心一下子乱了。
五年前想要取他性命之人,会不会是董文旭?亦或者是他背后之人?
也就是说,这几年,他一直在刀尖上行走。
风过,吹开一片浮云,露出了月亮藏起来的一角。
月华洒落在她的脸,照清她微微蹙着的眉头。
她淡声道:“先回去。”
“这伙人身份很可疑,难道就这么放他们离开?”谢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将心里担忧说个干净。
“阿衿就不怕他们将今夜之事泄露出去,到时候顺藤摸瓜,查到我们身上?”
一个未知身份的蒙面人,是敌是友尚且未知。
他敢半夜将刀伸向董文旭,必定是做了万全准备。
若是知道今夜动手之人是颜衿,他为保自己的秘密不被泄露,难保不会将刀伸向他们。
谢霖握紧手中船桨,眼里杀意一闪而过:“此人绝不能留,要不要……”
“不必。”颜衿打断了他的话。
抬头,朝渐行渐远的亮光遥遥望了一眼,语气笃定道:“他不会说出去的。”
谢霖不解:“为何?”
“因为……”她道,“我和他目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