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十月底时,楚京又下了一场雪。
樊璃穿着暖和的披风,一只手拢着暖炉,一只手牵着谢遇的袖子,进了大狱。
寒气扫进甬道,樊璃踩着冷空气穿过两边牢房时,牢里死气沉沉。
“樊璃来了。”
没人理他。
“好乖,今天叔叔伯伯都不说话呢,没吃饭?”
樊家众人黑着脸漠然坐在地上,颍川那边已经在和皇后周旋了,大概不出三天就能出去,这时候没必要和樊静伦兄弟浪费口舌。
等出去再让这兄弟俩死,死透!
樊璃牵着谢遇的袖子往前走着:“颍川樊氏好歹是百年大族,一旦篡逆的事盖棺论定,得死一大片人,要摆平这事就要和皇后合作了,以后上了她的船,樊氏举族就得当她的狗。”
樊大伯脸色发沉。
这小子猜得不错,颍川那边为把他们拉出大狱,的确和皇后联手了。
皇后想要江山,樊家帮她一把便是,但那样一来……
“自百年前楚国士族丢盔弃甲来到江南,王、谢、童、杨、周、樊、崔、郗,这八族便心照不宣的拱卫司马家,让先帝在这江南坐稳龙椅,打牢根基。”
“百年来,那龙椅上的人都姓司马,守龙椅的人都姓柳,这两个姓氏的子弟加起来拢共五百人,像立在太阳里的大树一样,与那树荫下的八族子弟互为表里,保持长达百年的默契。”
樊璃想着陆言闲聊时说过的话,边走边轻声说道:“八族又要挟天子令诸侯,又要名声好听,所以,无论是篡位还是砸龙椅都得先问过他们,只要八族不倒,那龙椅上便容不得异姓,皇后,樊氏,啧啧……”
樊大伯镇定道:“祸从口出不是一句空谈,别等刀落在脖子上你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让他说!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一个瞎,一个疯,这兄弟俩就是樊氏的毒瘤!”
樊璃:“我就算不说话也有人拼了命的想杀我,我说了什么大实话也就那样,谈不上大逆不道。好叔叔们,真正大逆不道的事,你们不是正做着么?”
“昨天小皇帝去了成王府,堂堂大楚天子,小心翼翼的向我讨要一块甜糕,大冬天的,衣裳也只有两件,一边吃糕一边抱着猫取暖。”
樊璃顿住脚,偏头面向旁边的牢房,问他们:“天子沦落至此,江南群臣何在?”
牢房里的各种声音又歇下去了,樊氏众人都不说话。
樊璃讽刺一笑,等着那扇重门推开。
谢遇穿着同色衣袍站在樊璃旁边,没看那一道道扫过来的视线,自顾自抬手在樊璃头上揉了揉:“我去小厅等你。”
樊璃把怀里的暖炉递去:“捂着。”
谢遇接过暖炉,温凉指尖在樊璃后颈轻轻一捏,低调的宣示主权。
他放下手,站在门口隔空看向一脸凝重的樊静伦。
收回目光。
门关上,樊璃朝兄长走去:“怎么不吭声?”
樊静伦:“成王对你是什么意思?”
樊璃抱着食盒:“你不是火眼金睛么?自己看。”
对方扯着他袖子拽到床边,压低声说道:“成王三十五岁,能给你当爹了!”
“那就当爹。”
“老男人不是什么香馍馍,和老男人在一起也不是什么潮流,若不是陆言当年……”樊静伦顿住舌尖,长睫微抖。
樊璃:“当年言叔怎么了?”
“当年我被人欺负了,他护了我,我就只认他。你不一样,樊璃,”
樊静伦看着小弟的脸,说道,“你没到我那个地步,没必要和一个又病又老的人在一起。”
樊璃打开食盒,拈起一块小酥肉给对方塞去:“现在你也被人欺负了,言叔在那个位子上,没办法一直护着你。”
樊静伦叼着酥肉,望着自己苍白的手背:“我用不着你救。”
“我没救你,你倒下去了起码还有言叔,可樊悦呢?”
樊静伦盯着手背,久久没动嘴唇。
他抬起双目朝小弟看去。
少年穿着暖和的貂毛披风,这些天脸颊竟然长了点肉,唇色红润,皮肤白里透红,像一只被养好的白猫。
父亲说的没错,能救侯府的,只有樊璃。
樊静伦缓缓吃了一口茯苓糕:“给樊悦去信没?”
樊璃:“没。”
顿了顿:“你呢?”
樊静伦:“没。”
两人默默拿起一块糕点,突然弯腰,倒在床上笑起来。
樊静伦起身,从枕下掏出纸笔,打开墨水盒子沾湿毛笔,抬抬眼皮问樊璃:“想对她说什么?”
樊璃蹬掉鞋子钻上小床,脚塞在厚软的被子下:“你就写,她今天肯定偷懒了,雪意就不一样,雪意每天背着三百本书去成王府,一边看我,一边读书,读完了就和侍卫学剑,现在已经能飞檐走壁了。”
樊静伦冷漠道:“三百本书,他得用牛车拉。”
“那就写:雪意每天拉着六百本书去成王府看我,等天黑回京郊时,他已经把六百本书全部读完了。”
樊静伦:“五十本顶天了。”
樊璃:“六十本。”
“一本书短则万余字,长则十万、百万字,你这六十本,雪意光是翻书都得花半天。”
“那就五十本。”
牢房里,兄弟俩哼哼唧唧的窝在床上给樊悦写信,牢房外,王氏静静站在那小窗前。
她看向旁边的狱卒,轻声道:“我家阿郎把弟弟妹妹带得很好,他很懂事,一向如此。”
她虽然不怎么样,但她的儿女有血有肉,比父辈出息多了。
探狱的时间要结束了,里面的两人还在商量着写信。
王氏侧身站开一些。
她依旧把手中的食盒递给那狱卒,塞去一两银子,低声道:“劳烦小哥通融一下,别打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