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空间确实不大。
不过没有想象中贵女们出行要备齐的香饮软垫,只有淡淡的熏香气味,傅诏还算能接受。
他上了马车便大马金刀地坐在了门口的位置,待谢沛凝上来时,若要坐到内侧,则须得蹭着他的腿过去。
若坐到外侧,则二人相对而坐,且略显拥挤尴尬。
傅诏没有太多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唯一一次与女子同坐马车,还是他去寻的南荣婳。
且他的马车宽敞的很,根本没有给二人制造尴尬的机会。
谢沛凝上车后顿了一下,显然她也没想到一个男子能将马车占满一大半。
方才请傅诏上车,她并没有想太多,只是看他冷得厉害,这才不管不顾让他上了马车。
可当真正看到傅诏坐在车内,男子的气息萦绕在整个车厢中,谢沛凝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
本想绕过傅诏向内侧而去,但车厢本就低矮,她弓着腰一抬腿不经意被裙摆绊了一下,竟整个人向前栽去。
就在她已经做好准备重重摔一下时,一只宽厚的手掌一下扶住了她的胳膊。
谢沛凝这下觉得自己的脸定然红到耳朵根了。
“多谢傅将军。”
她不敢抬头,只垂着眸子装作无事,坐到了马车内侧。
车毂骨碌碌地转动着,二人都没有开口说话,车内气氛一时有些奇怪。
为了避嫌,车帘没有全部放下,而是撩起了一半,可见外面光景。
傅诏看着还有两个巷口便要到府上了,终于琢磨了一下措辞开口道:
“上次在迎春宴上与谢小姐说的事,谢小姐可能没有明白,我…”
“我明白。”
不等傅诏说完,谢沛凝便打断了他。
她今日在傅诏面前几次三番丢了贵女礼数,不过她实在不想听傅诏说那些让她心凉的话。
傅诏凝眸看她,既明白为何却偏偏与他说的反着来?
谢沛凝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又是一副贵女的端庄模样。
可说出的话,却与‘端庄’二字没有丝毫关联:
“我明白傅将军心中有南荣姑娘,而我心中…亦有傅将军。”
女子话音轻柔,却掷地有声。
傅诏显然愣了一下,只怔怔地看着谢沛凝,似乎一时没有明白她话语的意思。
谢沛凝把话说出口后,却是一下放松下来,肩膀微微垂着,后背倚靠在马车壁上,又没了贵女该有的模样。
也不管傅诏的反应,她自顾自说道:
“终于说出口了,我曾经以为,这话,我一辈子都不会说。”
她目光柔柔看向傅诏,话语却清晰沉静,没有女儿家的羞赧。
“自从那年我与家人走失,大雪纷飞之时见到了你,心里便开始惦记你了。”
傅诏迟钝地张了张嘴,还没说出口的话却又被谢沛凝堵在了嗓子眼。
“我知道,你要说我那时才多大啊,而且你我只见了那一面。”
谢沛凝笑了笑,说道:
“我那时确实小,可你将外衣披在我肩上时,我心里就种下了种子。而且,你虽然只见过我一面,可我已经见过你许多次了。”
傅诏有些意外,“许多次?”
谢沛凝点点头,“曾在街上,见过你一人买吃食,我还纳闷傅府只你一人为何要买双份,后来偷偷跟着你才知你将另一份送给了街边的小乞丐,我见那小乞丐孤苦伶仃确实可怜,于是央求父亲将他带回了府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每月月钱和饭食从不会少了他的。”
“也曾跟着父亲拜访沈老国公时,见过你与沈临鹤切磋比武,当时的你眼神中的光芒是我第一次见…也是唯一一次。”
“还有一次边关战乱,傅丞相当时率军出征,你躲在城楼后看他,我也在。”
随着女子的娓娓道来,傅诏的记忆忽地被拉回到数年以前。
街边那个小乞丐很是可怜,因着弱小总是抢不到吃食,于是傅诏买吃的便总要给他带一份。
直到某日,傅诏买了一份糯米糕带给小乞丐,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其他的乞丐见是傅诏,拈着酸说道,那小子好命,被一户富人家的女娃相中带走了。
没想到那女娃竟是谢沛凝?
至于沈临鹤…
傅诏眸光微暗,少时,沈临鹤是他唯一的玩伴,他们俩的武功又不分伯仲,切磋比武总能畅快淋漓。
每每在国公府,与沈临鹤比武之后,沈老国公一边骂他俩浑身臭烘烘脏兮兮,像一对泥猴子,一边又慈爱地吩咐下人给他俩烧水沐浴,还要做冰梅汤解渴。
甚至国公府中都常备着傅诏的一套衣衫。
这是他少时为数不多觉得欢欣的时光了。
而父亲出征,他表面上拒绝相送,实际背地里偷偷躲在城墙后,看父亲一身铠甲、万人瞩目下通告三军。
那时的他既厌恶父亲长久不在家中,又羡慕父亲能一身热血,上阵杀敌。
印象中,他偷偷看着父亲时,还悄悄地哭过,也不知被这小丫头瞧见没有。
“而且,你半年前率军回京时,百姓夹道欢迎,当时我就站在街边看着你。”
谢沛凝一脸笑意,仿若这些是她值得骄傲的事情。
少女的心思被明明白白剖开摆在傅诏面前,傅诏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整日守在金吾卫外面给他送物品的女子们,口中高喊着喜欢,可他只觉得烦躁,视若无物。
南荣婳又像一缕风,他追不上抓不住,虽目光总想追随着她,可只觉得二人之间犹如沟壑,跨不过。
如今,谢沛凝的一言一行倒是真真切切,他看在眼,听在耳,不是没有感动,只是…
男女之情,不该是感动。
正当傅诏头疼该如何回应时,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车夫的声音响起:
“傅将军、小姐,丞相府到了。”
谢沛凝见傅诏似乎微微松了口气,她的心中一瞬有些失落,可也只是一瞬,她便扬起了得体的笑容说道:
“沛凝与傅将军说这些只是想告诉傅将军,你若不同意我们俩的婚事,你只管亲自去说,至于我…自是满意的。”
傅诏不知该说什么,只胡乱地点了点头便下了马车。
刚往丞相府走了几步,却听身后车夫喊了一声‘傅将军’。
傅诏疑惑回头,却见那车夫将头上盖了半张脸的毡帽掀起,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脸庞。
车夫规规矩矩拱手,弯腰深深鞠了一躬,随后起身一脸憨厚笑容说道:
“傅将军,不知您可还记得我?”
傅诏怎么不记得,这年轻车夫掀开毡帽的一瞬间他便认出来了。
这便是当年的小乞丐!
虽然如今身形圆润了些,可眉眼还是旧模样。
车夫见傅诏认出了自己,显然十分高兴,他语气真诚道:
“多谢当年傅将军的赐饭之恩!”
-
傅诏进了府门,一路往自己的院中走去时,他的脑子还有些晕晕乎乎。
直到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在迎春宴上,沈临鹤意味深长的话——
你可知谢沛凝为何没有成为太子妃?
世人皆道是太子不愿,但其实错了。
傅诏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
错了?
错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