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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什么!便让何家姐姐和他当面对质!本就是要张扬出去,这下也是正好。只恨那刘生,坏了我们好容易筹谋的大计!”

杨绰玉正义愤填膺,段舍悲却好巧不巧找上门来。她本是来寻问情况,想找些线索好按图索骥,哪想正撞见小之不打自招。木棠早先被黄吉欺瞒后便生出些不必要的猜忌之心,当下见事情败露,忙于与文雀交换个眼神正提心警醒着,却不想段孺人没有坐视不理,没有告诉旁人,也没有借机生事,却居然关起门来严肃认真地与小之来了次促膝长谈,言辞恳切:

“不问即拿便是偷。不论你有怎样的因由,这一点你都是大错特错。其次,你不是幼喜,你没有立场也没有权利替她做决定。我权且当你是为她好,但你还小,许多事情认识不全面了解不清楚,不该私自做如此重大的决定。以后记好了,清辉阁离你不远,左右我闲来无事,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这可是头一回,有人这么黑白分明一视同仁地和她掏心窝子。小郡主从来那些道德观,多半靠书中圣人云,余下靠平日听他家言。她自知要做个通情达理、是非分明的,可有时总难免自以为是、胡作非为。真遇上段孺人这样打脸面的,虽然道理都明白,但心下却难免觉着别扭。段孺人握了她的手,说得愈发情真意切:

“今日的话你或许觉得不合心,觉得冒犯。那是因为自家府上,荣王殿下朝政繁忙,教育之责我多少得分担些。外人面前,我自会敬你长公主之尊,不会给你难堪。幼喜那边我待会儿再派人去一趟,就说散席后忙乱中遗失了诗作,被家中下人捡到,传了出去。这样就不伤你的名誉。但这件事到底是个麻烦,你该好好协助我,帮幼喜解决妥帖了,否则坏了人家终生大事,就真莫能赎清了。”

“哪那么严重……”小之死鸭子嘴硬,闷闷不乐,“我也是为何姐姐好啊。空有一身本事却无人知晓,那滋味肯定不好受。而且现在只要她出来说清楚,就能扬名立万,上门提亲的人只怕要踏破门槛呢,怎会影响到她的终身大事?”

“你还小。”段孺人又是这样说,“很多道理都不明白,单凭猜测空想,不是好心办坏事么?眼下那个刘生大放阙词,难道幼喜还能抛头露面、真去与他对质不成?眼下是怎么走都是错:若让他自己说明原委,这事传扬出去就坏了幼喜的名声;若他不肯退步,幼喜又要吃个哑巴亏……”

“就让何姐姐去当面戳破他的牛皮!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什么?”

“你当她至今找不到夫婿是为什么?”段孺人终于忍不住愠怒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人家高门大户要娶的是温柔体贴、勤俭持家的媳妇儿,不是成日里曲水流觞、吟诗作对的状元郎!何伯父费了好些钱财才买通那些媒婆,要她们私下里悄悄留意着乘龙快婿,不要大肆张扬,结果让你这么一捅,闹得人尽皆知。何伯父这些天本就烦心疲累,这下又难以安眠……你还觉得这是件小事?”

小之终于是咬着嘴唇低下脑袋不说话了。木棠被骇得愈甚,连连悔不当初,甚至一时都想不到自己大可去找刘深四下问问清楚,或是找林公子他们拿个主意。屋内一片缄默,段孺人又叹声气,早先派去何府致歉的庶仆上前来回话,道何家姑娘早出了门去,并不在府上。

“你可问清楚,她去了哪里?”

“她……”庶仆说得迟疑,好像自己都不大相信,“说是……刘家、找那榜眼郎君去了。”

段孺人连忙站起身来:“何家没有人拦着?”

“看门的说了,他家姑娘一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敢拦。他家老爷又不在府上……说是一大早天刚亮就走了,肯定早到刘家了,您现在追过去,必定迟了。”

接着,仿佛要印证他所言不虚,有个出门办事的婢子前来回话,说听道街上人人都传何家姑娘要和新科榜眼在春江楼一较高低,就今日午后,邀有兴趣的都去观看。段孺人愣了一瞬,旋即吩咐下去备马套车,她要亲自登门何府问个究竟。“长公主你你不能去!尚未出阁,你不好抛头露面,今儿个,就好好在家反省。”

“之前又不是没去街上行走过,凭什么这次就不可以?”

“那是三五一群的丫鬟婆子跟着,不过去临街的铺子闲逛。如何能与这次的闹剧相提并论。”段孺人耐着性子教育她,“若劝不住幼喜,我便跟她春江楼去。届时三教九流都要去看热闹,你身为长公主怎能混迹其中?不说有失身份,就怕一个不小心,人都要丢了没处找!”

小之悄悄拽了拽木棠的袖子,后者却只顾自己出神,哪有闲心给她作保。她想要硬闯,五大三粗的亲事却跟着就堵了门。到头来她唯有望着外面阴郁的天空嚎几嗓子,讨支来香插在屋内的小观音像前,借些怪力乱神的歪道,求西天观音、东方三清、儒家孔老、释家佛陀,有一个算一个别让段家姐姐危言恫吓成真:“以诗斗法势在必行,最好能觅得伯乐知己……要是能成就一桩良缘,信女就修一座大大的庙宇,以表谢意!”

这些话她在心中默念,没叫身畔那不信鬼神的听见。但或许漫天神佛本就是照人下菜碟,木棠身无分文,难怪处处事与愿违;小之出手阔绰,立刻就所愿得逞。当然据张祺裕所说,这一切得归功于他自个儿——

“此事因你而起,你责无旁贷。”

瞧见没,林怀章盖章印戳的。

“诗是你贴的。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贴在薛家茶馆门口。”

“我给他们介绍客人,怎么就错了?”

“礼部门前堵了路,责任归谁?”

“那人老薛也没给撕下来啊。那家店在礼部边上本来客人就少,除了三年一次放榜时候……他自己要客源,被罚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我鸟事!啧,你别又摆这副表情,我这不是一路都陪你走过来了嘛。行行行!我负责我负责。不就是个书呆子,给点钱打发了呗,谁和钱过不去呢。”

可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难得金银财宝也有不顶用的时候。刘深不受他“不义之财”,更并非“贪图虚名”:“我之所以有幸与刘炎相遇。”小郎君一开口,脸就烧得通红,“承蒙她介绍。”

“他?”张祺裕一听,眉毛翘老高,“谁……找你约架这个?战书都下了这谁啊这,脾气这么冲……何幼喜?”

刘深“啊啊”叫着扑上前,从他手中扯了邀贴,又摩挲抚平着好似局促紧张非常:“既有一面之缘,又曾蒙她恩惠。所以自作主张,想帮她挡挡。不承想,反倒、将她热闹,反而更连累她名声。”

“何仁的闺女会写诗?”张祺裕连连咋舌,“连我都不知道。嘶……等等,她未具真名,你是猜出来,那《列缺》是她所作?”

刘深欲言又止,耳根子快要滴血。张祺裕再往桌案上仔细望去,忽而紧步窜上前,抢在刘深之前将东西到抓手。“诗集?闺中之作……这东西你都有,诶你们不会私定终身了吧?”

“张兄莫再打趣!”刘深拘谨,哪里受得住他这般揶揄,当下局促转过身,还走远了几步,“是她、她哪日不小心掉的。我与炎兄弟说史论道,她即兴有感成诗一首,就记在这诗集上。兴致所至谈天说地,晚来她忘在了桌上……”

“你没还回去,还不问自看?不像你这恪守夫子礼法的儒生所为啊。”张祺裕贼笑着,便是被林怀章踹一脚,也要咬牙将剩下的话说全乎了,“我瞧!她许是故意而为之,以诗作饵,愿者上钩哇!”

“少说浑话!”林怀章终是忍不住,上手又是一肘,打得那混账半晌嗯嗯啊啊嘴里漏风,“当下要紧的,怎么拦住何姑娘。张祺裕你挑的火你自己说。别废话,甭打岔。刘兄弟刚才已经说了,他与何姑娘已分说明白了,是人何姑娘执意拼了自己的名声,也要冒一次险。咱们总不能将人捆了绑了……”

“你们死脑筋在这还废什么话。”张祺裕擦擦口水吃吃笑道,“人姑娘自个的意思都摆明面上了,把后路都断了,可不专为刘兄弟留着门呢。咱下午就去!堂堂正正跟她比个局,陪她过把瘾,把她哄好了,然后回家……好好准备彩礼吧!”

他勾肩搭背一拍刘深胸膛,也不管后者连连摆手直道趁人之危,岂是君子所为,不理身边诚惶诚恐说起要请左仆射出面干预,连对方一揖到底也给打断,满不在乎继续把自个那歪屁股经念下去:“你总得让人任性一回,等她撞了南墙自然就死心。不然以后天天得跟你叨叨,什么‘啊,当年你若让我试一次,说不好我就一飞冲天,名扬天下,还封侯拜相呢’。你听老哥哥的,以后有她谢你的时候。不然你问林怀章?”

话说到这份上,那家伙只怕左仆射掺和进来事情将无法收场,摇头叹息再不情愿也只能将这榜眼摁住了再说。有他撑场帮腔,刘深自己在男女私情上又是个没主意的,这么三劝两劝,晕晕乎乎竟也就听了,只是临了郑重嘱咐他二位始作俑者要务一件:今日下午务必看管好大门,绝不能让市井之徒混迹上楼来腌臜唐突了人清白姑娘。张祺裕听罢是直拍胸脯:“包在身上。干脆包了那楼,我和怀章就在门口替你把风,对不上对子,不许上楼。保证你们身边尽是风雅之士,不会随意评头论足、嬉笑讪骂,如何?”

他这实在是个蠢主意:满腹锦绣者,未必真君子:落笔之乎者也文章响,出口呼爹骂娘田舍郎的大有人在——他自个和林怀章,不就是力证?可今儿不知道是云头太闷,还是时间太赶,他俩一周转起来,竟愣是不约而同把这个理儿给忘了。今日斗诗二人:刘深才初露头角,何幼喜更是籍籍无名,哪有认真求学问之人肯将大好春光浪费在他二人身上。前来观战的,多是些自诩清高,眼尖如刀的穷秀才老学生。所以果然像刘深害怕的那样,出了大乱子了。

何幼喜落落大方,经史典籍倒背如流,作对精妙,五步成诗,就连策论,虽不深刻,倒也答得有理有据。然就在刘深准备举旗投降之时,一旁突然有人站起身来,愤愤不平大喊此间必有猫腻,马上就赢得一众附和之声——这便是帮想来看笑话的无赖,以为自己可以随意对新科探花及左仆射之女评议一番,好凸显自己学富五车。而这厢话音未落,另有一小撮人跳出来反对——这便是指望着卖给何幼喜人情,好攀上何家这门亲的酸儒。两派人马吵得不可开交,言辞愈渐激烈。这边说何姑娘对联诗句凝练简洁,颇有绘画之美,绝非十来岁的女儿家所能作出;那厢便吹捧左仆射劳苦功高忠心不二,不许他们辱没何公清誉。讥讽者拿她年纪性别做文章,奉承者用她家世门楣扯大旗,可就是没人把何幼喜本人当一回事——人虽各有志,穷酸骨气在座列位却一般无二:要承认自己寒窗苦读数十载,到头来还比不过一个小姑娘?没有的事!

诸般嘈杂终结在一声霹雳。不是打雷下了雨,而是刘深抄了条凳拍了桌。楼外的天黑着,楼内的云阴着。中规中矩的儒生早扯劈了声,换不来一个眼神;他于是甩脱了面子教养,又在满堂寂静中抖起衣袖。

他立刻打恭、作揖,赔起不是,又赌咒发誓:“小生弃权认负,何姑娘技高一筹,《列缺》一诗更是她亲笔所作,千真万确!抵赖不得。小生贪天之功,却也非鲜廉寡耻之辈,在此字字从心,句句切真,甘受何姑娘责罚。若再有狂言虚瞒,便叫小生生无所依、死无全尸、挫骨扬灰、受万世唾骂!”

世间静了一会儿。

而后大雨瓢泼。

事到临头翻桌子,这不是戏耍嘲弄还能是什么?亏的是一群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没得舞刀弄枪,一张利口却积毁销骨杀人于无形。张祺裕冒着一片唾沫横飞冲进去,以银钱做盾抢这愣头青出来。后者抖手擦汗道着谢,甫一抬头,继而又愣在当场。

不知何时,何幼喜已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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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王府亲事在门口守着,没有人敢追过来,你且放心。那群学生不过过过嘴瘾,最不敢生事的。”

春江楼下积雨巷,她原在不时探头张望,闻言撤回身子,摇头低声:“我只是在等一个人。”

她略作一顿,忽而噙着泪笑了:

“我一向听从家父教导,循规蹈矩,礼数教义不敢有违。就这一次,既已遇上,便想放胆一试……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自会吃一堑长一智。如此也好,了无遗憾,可以,开开心心嫁做人妇了。”

“你要嫁人?”段舍悲讶异道,“伯父看上了哪家,你知道是怎样的人?家教严苛否?是否三从四德不许有违?”

说话间雨势渐大,舍悲挽起她的手想拉她上轿慢聊,她却还站在原地,向春江楼张望着,张望着,忽地一笑。

“志趣相投,家世清白,就是性格怯懦了些。”她说着,向外一努嘴,“瞧,来了。”

段舍悲也向外望去。

是那刘生,正冒雨小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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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要不是我把那些混账羔子都放上去了,他刘深哪来英雄救美的机会。我才该是他俩真正的媒人才是。”

林怀章站在刘家门外,抱胸看着张祺裕发牢骚,一言不发。

“诶你倒说句话啊,你说他老刘家该不该把我奉做座上宾?”

“人家又不是没有请你,你站在门口摆姿态给谁看?”

“可这左右干刘炎什么事,不能因他捞着了个状元,就请他做冰人。倒显得我俩无关紧要蹭席似的……”

刘深恩科榜眼,其父刘辰为忠文公学生,日前平反中书省补了个肥差。一家子新贵旧贤,要迎娶的又是左仆射之女,纳采小宴,受邀的不是旧日亲朋,便是达官显贵。林怀章区区荣王府文学,还是靠着准新郎官的交情混迹其中。张祺裕一声名狼藉的挂名小吏,登门即是恩,哪由得他唧唧歪歪?林怀章自顾自要走,那家伙又贼眉鼠眼追过来,左望望右看看,自知不配其位办慌里慌张。

“做贼心虚,怕薛娘子?她一个外室,岂登得大雅之堂?”

“我来得,她怎么来不得?她和王府孺人有交情,孺人又要为何姑娘送嫁,说不好,说不好。”他这样说着进了正院,四下看仔细了,连连抚胸舒气,“你是不知道,自从她有了个儿子,那叫一个……她本也不好相与,就是个烦人精!但这回不一样,那杨家不是落魄了,她娘家都呆不下去,连亲娘都给她脸色看。啧啧,当初劝了八百回,谁让她上赶着去作贱自个,我都替她家丢人!”

“您可用不着操这闲心!”

就这尖锐刺耳的声,回忆起来都令张祺裕头皮发麻。他直接一缩肩头,倒吸口冷气,接着变戏法似的,眼睛眯了,两腮鼓了,两瓣嘴翘了——林怀章就看着这家伙瞬间变出个假笑,极为热忱地转回身去:

“杨府夫人!” 他弓了腰,拉长声调叫一声,“好久不见,您老——别来无恙?”

“少装那副腔调!恶心!”

薛绮照鬓边簪了好大一朵红绒花,热烈烈压过她的满面寒气去;一身藕荷色蕉纱衣,少女娇艳的色彩却衬得她蜡黄憔悴,活生生老了近十岁。张祺裕愣是瞧得打个嗝,好像被她那满面脂粉呛着了嗓子:“大好的日子,杨府夫人怎么八字眉毛?给薛叔介绍那么多客人,还找我寻仇?这做事也忒不地道!”

“那也犯不着老会长、越、越庖越……犯不着老会长特别关照!我薛家、‘光明磊落’,县上的玉石生意是……总之你转告你那几个兄长,少操闲心,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断人财路!”

薛绮照越说越急,不自觉就转起腕上厚重的玉镯。她明明是想指责自家新做起的玉石生意遭了虔金号阻拦,话却背得七零八落、颠三倒四。张祺裕知这姑娘肚子里没几口墨水,不过是道听途说了自家兄弟埋怨,这便也不放在心上,大剌剌一挥手:

“生意上的事儿我管不着,你也知道。而且几年了你也不学着改口,该是‘我们杨家’,不是‘我们薛家’,你呀……还带着这块笨料!颜色浑浊发闷颗粒粗糙,雕工也是个新手,这料子根本就不该用来打镯子,赶明儿我送你个……是你爹送你的镯子吧。你说说你娘家,自己家住不下去,还帮娘家人瞎操心,你这菩萨心肠啊!实在不行你开个口,我让我大哥去你家疏通疏通……”

“疏通什么!”薛绮照红了脸将手一藏,厉声呛道,“要我嫁去你们张家,每日跟在你身后替你擦屁股、替你料理那些青楼小姐?!国舅爷还没死呢!我依旧是贵人!你一个小小商贾、纨绔、无赖!你有什么资格来怜悯我?!”

这话根本戳人脊骨,讥讽商贾低贱连她一个外室都逼不得。林怀章尚且看不下去自行离开,那正主却全无所谓似的,一晃身子,直往她身后瞧:

“行,你说得对,杨家夫人说的都对……小侄儿怎么没来。这一转眼算算都快一岁了,我是不是都该准备生辰贺礼了?”

“是乔嫂怕小公子被喜乐炮竹惊吓,而且小公子前几日好像没睡好,乔嫂就问孺人请示过了,没让小公子跟着出来。”

到了这个点,听了身侧婢子回报,薛绮照居然才得知自己儿子的动向。她下意识要作怒,扬手蹭过鬓边绒花,手就紧了有松,还清清嗓子,晃着蕉纱袖子装出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不来就不来!关我什么事。我是国舅爷的人,来道喜那名册上登的都是我自己杨薛氏的名字,谁需要他一个小孩子充门面?倒是、张祺裕你!不过家里有两个闲钱,给我们这些贵人送货跑腿的,怎么也进得了何府左仆射家大门?怕不是翻墙根、又偷溜进来……你该滚出去!”

她念的是左仆射,射箭的射。张祺裕听了就笑。抹得鲜红滴油那血盆大口快要吃人,他看准时机马上开溜。可不是吵不过薛绮照,只是跟她吵架向来落不着什么好。自小到大每次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掉金豆子,再高歌猛进的势头也要全数作废;等她回家去告状,第二天他还得凭白挨顿打,实在不划算。生产之后这小姑奶奶就更惹不得。一共见过两次面,没事找事也要跟张祺裕吵架,还偏要装得自己多幸福美满、多金尊玉贵一般。张祺裕是个爱闹腾爱开心的,也不去拆穿,只离她越来越远就是。

随她独自一个还在原地叫骂不住:

“没心肝的东西。自私鬼!不过是个纨绔,他家也不过沾了时运的光,把自己当本事了!我看他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要败光家财,或者被赶出门去……”她咬着舌头喘口气,视线又被满目的红色撞疼, “何家……教的什么女儿!一整个骚狐狸,把舍悲姐姐都诓了去!家事都不理,就忙着喝诗赋茶……哈!厉害得很呐!什么千古名句宝贵成那样,还要来我房里搜。她姓段,人家姓何,她巴巴地给人家做什么娘家人。陪她出嫁,还要陪她进洞房不成?”

指名道姓骂主人,何等气魄!她却根本是个虚张声势的胆小鬼,声量小到身边婢子都听不着,眼角一抹泪流得更隐晦。她还看得清,她的舍悲姐姐坐在正屋准新娘子身边,面色喜色多得快溢出去。一旁何幼喜却反倒坐得安稳,嘴角只一抹淡淡的笑意,好像这一切水到渠成的幸福全同她不相干似的——何其可恨!甚至连薛绮照自己、都到底要上前道声恭喜。如此川流不息的人来了,川流不息的人走了。大雁羔羊彩礼到了,纳采始,纳采毕,何幼喜不曾见着自己那如意郎君,心下却觉着高兴。

今日阳光融融,鸿雁高飞。天地广阔、花红柳绿。有人仰首出神许久,如新娘子一样,心头有什么浊气好像也缓缓地松了。木棠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见着许许多多的笑脸,听着许许多多的道贺,有的是刘公子尚未摘取功名的同窗,有的是刘父落魄时走街串巷卖凉面豆腐的旧主顾老街坊,有的是何仁同僚、高门显贵朝中要员,有的是府上色役、奴籍的仆从丫鬟;有人带了大绒花,有人两袖清风;有人出口成章,有人磕磕绊绊。何家的院落好像一个微缩的五湖四海,汇集着各样故事,浓缩了人生百态——满园争春的协春苑,比起来居然寂寥而孤单。夏日的风吹透了衣裳。木棠打个抖,却将眉头舒展。

世间很大,她还活着。

就算独她一个活在这世上,想也足够。

身畔有人絮絮地,又说起刘家不易:为替学生吴惑言伸冤,刘辰被国舅追缉,丢下大好前程安稳人生流亡辗转沦落成个小货郎;纵然如此,依旧教子有方,风里来雨里去攒够其子上京的银两,又有勇有谋探查明黔中道大旱幕后真相。如此才有吕公发声,范廷尉翻案;再往后有左仆射扶持、榜眼功名在身,子子孙孙自是享福无尽。所谓否极泰来,何等风光!连做冰人那状元刘炎,都觉沾亲带故脸上有光哩!

在场最红了脖子的,却是木棠。

或许是小之讨的那口酒太辣,或许是今日的太阳太大,她先是眼热、口热、而后心窝烫得没处说。后来回王府去,倚上门、掩上窗,她点一盏灯,提笔却总也落不下去。今日陪小之玩闹,她也在发髻上束两条铃铛,头脸稍稍一晃就窸窣清脆地响;身上这件赴宴贺喜的衣裙是问弥湘偷偷借的,颜色像杜鹃花,艳得很,却有些松垮,腰间系带多缠了几道,袖子有些长,要伸手捞住。她在灯火下转转衣袖,眼见着流光溢彩、耳听着铃声叮当、鼻子里还嗅着绵醇酒香——是殿下所说,去年赏春时埋下的花雕。小之一时心血来潮亲自给启了出来,还剩半坛,她盛一小杯,却只喝一口。文雀不肯受用,剩下的此刻就在木棠手边搁着。刚进王府有个晚上,就在这个屋子里,就得谢这口酒,她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听到他的实话。可近来他牙关咬得更紧,赌气似的,照面就逃。木棠却浑浑噩噩着,甚至记不起生气。

可她现在要出门去,就像是只什么不知名雀鸟,满插了偷来的艳羽,大摇大摆仰头走出去;那人在院外犹疑了有些时候,四下环顾、却偷偷摸摸要走近来。谁都没来得及说话,木棠的肚子先要咕咕叫——纳采宴人来人往,本就不是安稳吃饭的好时机;小郡主闹腾坐不住,她又是个随扈添头,自然是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对付口腹之欲。肚肠作响是大失礼,林府的路妈妈这么说,宫里的骆姑姑也这么说。可刘公子——榜眼郎并无责难,面前的荣王殿下……

他不声不响,全当没有听见。

后来又是这间小屋,又是这杯酒,只是豪情壮志仰脖灌酒的、变成是木棠。都是饱肚子的粮食,放着也是浪费。她这么叫住要去叨扰厨房的二哥。戚晋微侧过头,倚门长望不言。草丛里的蛐蛐在叫,风声或嫌稀疏。木棠坐在案前,也不曾抬首。

“你不生气?”她问,“不再拐我去百觞楼万觞楼的,怒气冲冲,话说一半,光叫我猜东猜西?”

“我来看小之。你乐意饿肚子,干我何事?”

“可、我回来了。”

“嗯。”

“不是说从何家。”

“……嗯。”

她说得干巴,对面回得更是敷衍。这使她觉着丧气;他不回头,却好像读得出她所思所想——抑或着他根本是通过荆风早知道了所有细枝末节,捱不住要来指点一二:

“小之胡闹、你后悔什么?”

“是我把何姑娘的诗交给了张公子……”

她没提林怀章,那人就微不可察地舒口气:

“知道她为何急着出嫁?”

“她与刘公子情投意合……”木棠说着,自己摇了摇头,“你说‘着急’,那就是因为春江楼的事儿。”

“为何?”

“因为没人信她,她死心塌……灰心、心灰意冷,还有段孺人说的,坏了人家清誉。”

“又是为何?”

“还能为何?被人那样说,谁受得了。”

“谁‘那样说’?”

“看客、大家……听见了消息的……春江楼上那些人。”

“他们不重要。”

木棠抬起眼来,不解其意。

“未中举的秀才,本事没有闲话不少,粗浅质朴的瞧不上,技法卓绝的看不懂,但是最喜评头论足,而且有模有样,不依不饶。同他们、根本较不得真。”

“所以,是她找错了人?”

戚晋轻轻一点头:“左仆射早该给自家女儿牵线搭桥,直接将诗文编纂成集,投到老太师或是中书令这等大家门下,或赞或批,都有意义得多。但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到今日满城风雨、别无出路的境地。”

“所以不仅刘家那样落魄的,连带何姑娘……何姑娘本来也是能出人头地的!段孺人说的那些话不对,并不是她身为女子就怎么规定忌讳没有出路?”木棠两眼放光,将满头铃铛晃得响,“可、可这样,是我!是我害死了她了,我都没仔细问……”

“是她自己!对左仆射言听计从,安于现状却满腹牢骚,从没有穷尽一切办法真正去争取去反抗;面对机遇又仓皇决定、轻易放弃——全是她个人的抉择,干你什么事?”

“段孺人说这样不对,不问即拿便是偷……”

“她拿深闺里安身立命的准绳来要求你,你不理会她便是!她们不经世事,自然能保得一身清白。人各有志,何必勉为其难?”

就这么几句话功夫,木棠站起了身;戚晋转回了头。案边墙上歪斜写了两联随笔:“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十手所指,此心安可自欺”,是《幼学琼林》摘句,一笔一划何其认真。戚晋只一瞬便读懂很多东西,木棠望着他,却听到更多纷乱的声音:

“我知道。”她轻轻吞下口水,“我自己本来也不算是个好人。进林府的机会就是靠贿赂来的……可是、殿下这些话,是不是说的,其实是自己?”

才要张口的戚晋忽地、就怔了。

“如果说、我算是个推手,何姑娘是真正做决定的。那、殿下其实也就是个推手,我阿兄才是真正做决定的。你不让我自罪,是因为你也不觉得你曾经做错了。你跟我着急,是、你在和你自己着急。”

“……你吃醉了酒……”

“你跟我道歉。”

她闷头闷脑,无端蹦出这样一句话,命令似的,蛮不讲理得很。满头的铃铛,晃得更是胆大妄为、全无规矩。酒香撞得他心口一空、烟气却冲得他眼睛作痛:

“又要说我不过垂髫稚子、不谙世事,过往之罪、非我之罪?”

“这本就是实话。殿下该自己记着,不要每次都非得让我来说、像我幼稚、可笑、在乱说话、摇唇鼓舌。我本不是好生议论,只是想……共话衷肠。”

她又说着书中才学来的字句、郑重抬起头:

“的确、我说实话,我确实自轻自贱,我、讨厌我自己。我不是什么好人,稍微表扬两句就会翘尾巴,清淑院那时候还拿着个玉佩狐假虎威。眼睛大、胃口小,本事没有……文雀姐姐说我白日做梦,我的确是白日做梦,想像刘公子的父亲一样,想像何姑娘、走对了路子的何姑娘一样——你说她没有做好准备、所以段孺人说的就是不对是不是?实际上,女子真的是能、建功立业的?”

他鬼使神差点了头:

“当真。你回去翻书看看,蔡文姬、鱼玄机、谢道韫、朱淑真……”

接着却又摇头。

“这些女子大多出身钟鼎之家。但便就是名门之后,自本朝以来,也鲜有能出人头地者了。前朝胡妃擅权祸国,高宗便着意打压女子地位。皇长姐天资聪颖、卓然不凡,最得父亲喜爱。若她是男儿身,如今龙袍早该换人穿。苏将军之女既有跃马提枪之能,也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过拘在宫中,做个二品昭容。天下定国安邦之才多如牛毛,可惜大半都埋没于泥沙之中。虽有科举,但选官任用……说来说去,总是隐祸。”

这原是他素来心结,更是近日烦忧,就是眼下这时候,忍不住也要随口一说。早前看中的几位进士除了林怀章外,余的皆投效了世家门下、做了那些大姓的女婿——选官任官的渠道被毕竟牢牢把住,要想出人头地,他们委实没有太多选择。像林怀章,就算入了亲王府文学一职、官拜从六品,却到底不过是王府里的食客门人,上不得朝、入不得政,比不得三省六部正儿八经的京官,甚至与京外县官相较都要落于下乘。可如此说来,近年来又有谁人是从地方累官入京的?就算有,也得拜世家明面上举荐推引,暗中打点关系。范朱王吕,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可真正身价千金的,却该是他面前这十三岁的小丫头。

“身为女子,若要名垂青史,只怕也唯有……你只十三,还同你没什么关系。”

但就算他不说,木棠却已经明镜似的清楚。他说的是文雀姐姐唾弃的那条路,是夏姑姑担忧的那条路,是桃灼和薛娘子义无反顾走上的那条路。那却不是她的前路。她长兄除罪而死,她曾卖为奴籍,从监义院出来的她自己,甚至够不到国舅爷外室的位置,说是那千觞楼的胡姬还差不离。可殿下方才说,何姑娘本不该在意春江楼俗人非议,那她岂非也毋需在意世间人云亦云?

“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不愿再做奴婢。”

什么时候,戚晋看向她的目光已带了几分期许,与惊喜:“你回来,是为了你自己。”

“还有……”她咬住嘴唇,“刚才说的,殿下该跟我道歉。”

她说得很小声,却很认真。那张娇小的面目浸在灯火辉映下,掩去了苦难的印记,红润润的、开始展露出些少女的气息。或许还窜了点个头?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可不是春日嫩笋似的,一天胜似一天的容光焕发。或许大雨过了,她也将剥露初自己原本的面貌——那又会是什么模样?

“你,就跟我道歉。没有人、这附近。”

是这样无可奈何的模样,是这样一意孤行的模样?酒香满面扑来,戚晋这回当真从了。酩酊大醉般,他甚至郑重一揖:

“对不起。是我连累……”

“我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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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违反军令本就当斩。

“殿下以为我要认定他无辜、无罪。把我家破人亡的债,都算到你荣王殿下头上?

“殿下以为,奴婢就是这么个愚钝可恶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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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戚晋才算真正听清了曾经雨落黄昏里,她每一句委屈、每一声不平。她却已全部忘了,或者说不再在乎。头上铃铛撞一撞,她在灯影里轻轻笑着,长呼口气。从无怪罪,何须道歉。不过为他讨个心安。自此落笔结案,前事毋需再议。

戚晋端住了礼。

他却要继续说下去:

“是我……不肯置信,百般猜忌——是我误了你一颗真心;是我!自私自利,明知你在病中,却恼羞成怒、无端向你出气;是我,愚不可及,不知低头、不知珍惜;是我错上加错,因愧疚追悔反倒退避三舍,又不讲明因由,反留你孑然一人……对不起。”

“……我,原谅你。”

这一回,木棠许久才回他。心热眼热,他看着她杜鹃花般娇红的面容,看见双双缓缓敛去泪水、却依旧清润透亮的眼眸。烛火星火倒映其中,竟使他不舍呼吸惊动。

“还有一句,”他于是敛气屏息,“是谢谢。

“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回来。谢谢你虚怀若谷,雅量能容。谢谢你原谅我……所有的一切。”

灯火熹微,杜鹃轻声在叫,木棠这么望着他,忽然一把握住他行将放下的手。

戚晋一颤,反挠挠她手心。

“……我也在。”

于是永夜就此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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