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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孝期已满,赤甲之下,秦秉正却仍旧服白。直到报仇雪恨,直到亲手割下火拔支毕的首级……他曾经如此对弟弟、对母亲发誓。母亲却道:

“你不必这样做。”

信国夫人神色冷淡、语气无奈,似乎认定他在异想天开。于是秦秉正很快离开京城,去往边关的路却并没有记忆中那般遥远,阔别已久的九原竟比故土使他觉得亲切。翊府中郎将赵东等着他,没有一句废话,只问:“怎么打?”秦秉正便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松活了,好似有许多使不完的力气从各处涌出来。提枪跃马,逆风而立,他想自己或许有了些生父当年的风范。他甚至以为这样很好——没有了父亲的耳提面命,没有了军法的重重束缚。卫国公的爵位,很快他将会亲手挣回来。可是、可是……

太多的可是!

可是兵部吝啬,军费一压再压;可是百姓愚蛮,帮工锱铢必较;可是手下怯懦,各个临阵脱逃;可是敌将奸诈,行踪难以捉摸。他想扭舵回船,右威卫哪里还听他号令。为什么会向州民倒卖军需,为什么会和孙固沆瀣一气,为什么有人杀良冒功,又为什么有人私自动兵?他不知道,他焦头烂额,他怒火中烧,他却更加力不从心,更加茫然无措。火拔支毕输了,却是输在苏钦手中;荣王来了,又要骑到他头上去。“代行军大总管”变成“真行军大总管”,拿着圣旨一脚踏进他乱成一锅的大营,挥手先砍了他中郎将的脑袋。想想那日的戚晋,多威风、多英武!赵东甚至提醒他准备好将印虎符。可人呢?一转身就回了刺史府,竟好似完全不在乎他这一亩三分地;或者存心要等他出丑。其后三日,秦秉正亲率中军出战十三次,西受降城次次坚守不出,到最后甚至绑了城内梁人来威慑。那夜荣王邀约传来时,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他实则是松了口气的。

军权全然让出之时,他又曾作何感想?

大太阳依旧晒着,秦秉正端坐中军幕府,“有仇必报”这四字已思考到第七日中午。这右威卫大营借了汉时旧址,原选在狼山峡谷,最是荒凉地界,距离九原郡快马也要跑上一个时辰。他不曾想荣王当真会抛下昔日看山玩水形影不离的奴籍情人不顾,拿着他的将印虎符一头扎进来,真恬不知耻代他做了右威卫大将军;还说什么“疏于操演”、“良莠不齐”,上任第一日,大刀阔斧就搞什么抽查检验,近五团千余众当即被发回原籍。剩余全军不再遵循五更起日落息的规则,跳荡队、奇兵队、驻队等轮番排演操练;角抵、手搏、骑射札甲木畜等随时进行;荣王亲自视军。秦秉正耳闻着鼓声角声钲声声声不休,眼见着全新的弓弩刀矟毡帽被服不断送来,忽觉自己身在这激流湍急之中,却好似成了唯一一个无所事事的异数。似乎是梦中,四面议论纷纷,众军士各个用他母亲般冰冷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说他不过就是个跳荡小兵,说他年少轻狂,说他一无是处,说他不如早日回去袭爵,延续香火才是正途。即使此时此刻,日当正午,那些流言似乎也在他耳畔喧嚣不住。可但凡他睁开眼睛看看:如今右威卫上下除了他这“大将军”,还有人能得享交头接耳的空闲?

披挂整齐,他出门去,却不上马。东校场内有名小兵射飞了箭矢,他凑巧路过,一脚将其踢出,正正扎在木人咽喉,透甲入、破甲出——这或许是他今日、甚至日后,唯一值得吹嘘的战绩。这么想着,属下的呼喝声他自也没心搭理了,去四面烽燧巡视一圈的兴致也立时化为乌有。或许他还可以回九原郡去,听父老乡亲又追忆起父亲,再受一点爱屋及乌的恩惠……

还是罢了。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闲散了一会儿,他自己也不晓得走到了何处,忽而是见到东南角烽卒刘盛行色匆匆,正要往幕府去。“自九原方向,来了名女子。”见了自家将军,刘盛忙见礼回禀,“自称荣王府奴婢,道有密信一封,着急求见殿下。手中持有亲事府鱼符。属下不敢擅专,才要去向殿下一问究竟。”

荣王府奴婢?秦秉正这些日子岂非已经听了太多荣王与某位荣王府奴婢的龃龉?肖小六跟踪荆风不成反为其所伤的那夜,不也曾道荣王行色匆匆前往青柳客栈,似乎只为见一名小小奴婢?“是近来贴身相随荣王的那人?”烽卒哪里识得,只道不知,“腰间,可拴了一只草牛?”

这便是了。多半那密信也就是个托词,不过分别太久,春闺落寞,要来探探情郎。蔡筑才为情而死,他荣王殿下却得以如此快活么?甚至、连秦秉正自己……

他曾经,是有名未婚妻的。

那已是十年前的往事。他与同在太学的吴惑言志同道合引为好友,又对其小妹一见钟情,私定下婚约。正是壮志未酬、志得意满!谁想青天白日,好好的人在街上走着,竟能被杨狗一时兴起就掳了去。吴家本自不易,父亲早亡,族亲吃了绝户,吴惑言孤身带妹妹上京,曾卯足了劲要力争功名。可小妹一朝羞愤而死,功名,好像全然就没了意义。杨珣十条罪状,件件是秦秉正帮忙整理。登闻鼓还没来得及响到御前,却连吴惑言自己都没声没息丢了命。彼时刘深的父亲任太学博士,正是吴惑言亲师。他也曾呈请大理寺追查到底,反被诬陷贪污渎职,要不是收拾铺盖溜得快,几乎也要搭上性命。事情越闹越大,孙夷被贬夏州,钱遵全家流放关外,朝中数位大员接连折损,一时朝野震动,人人自危。反倒是那罪魁祸首,因有皇长子戚晋替其辩白,竟然安然无恙,平白竟又做了十年国舅!如今就算后者认罪伏诛,吴家兄妹的血债,哪够偿还。

“自作……自受。”

“将军。”眼瞧他渐渐攥拳咬牙、目眦尽裂,刘盛心中连连大呼不妙。叫一声不应,他忙不迭低头就要走。可是已经太迟。秦秉正发号施令,计谋用的是欲擒故纵、目的依旧是害人性命。可这人不是敌军,他们不在战场。他要杀死,那名来通风报信的奴婢:

“放她进大营、不,指点她,将大营口令告知,请君入瓮。只要她踏过拒马一步,就地擒了。知会赵东,让他亲自看住,不许走脱。等我处置。另外,再去请几人来。”

轻声安顿罢,他接着脚不沾地、很快在北面拨给右卫使用的校场上找到荣王身影。右卫将军时丰站在旁侧,他二人似乎又在商讨什么以右卫将帅操演右威卫士卒的歪理——难道要从头至尾,彻底将他秦家军换个干净?!秦秉正心下大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偏知会了一旁折冲府卫士前去代为奏报。如此小事,时丰看来兴致乏缺,却随口应了最关键的一句:“女子入营,一律当斩。”身侧戚晋闻言侧目,似乎有所察觉;于是身后那悄无声息的影子,兔起鹘落般,在天幕下晃个影,只一瞬便不见。就像昔年兴明宫武场内,怎么也摸不到的那寸衣角又在眼前盘桓。曾经十岁的荆风连挫兄弟二人,给了秦家好大难堪。此仇也该报在今日。今日,纵他如何迅捷如电,任他如何身手不凡,一切却已经太迟——

右威卫将军董博孺、折冲府几位郎将、以及翊府法曹此刻已身在幕府,要好好审审那混入大营的奸细;而后,不出意外,还会捉到前来救人的“亲事典军”。一名情人,一位亲信,他倒要看看荣王殿下是要铁面无私、秉公执法;还是巧舌如簧、自毁长城?

无论哪样,他都已经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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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然还以为,边关前线能够很好玩。”

一屁股瘫倒在地,小之第无数次玩弄起原本拴在腰间的草牛。这小玩意点了两粒眼睛,分明是草编的,却居然活灵活现。荆哥哥曾经用这玩意讨姐姐的好,离开夏州前,姐姐又将其交到她的手里,聊作安慰。如今姐姐也入了九原郡,俩人的境遇却好像颠倒了个——如今是她木棠无所事事还能有亲事贴身陪同啦,小之自己呢,莫名其妙、被踢去做什么“洒扫丫鬟”?还是她亲亲表兄的主意!

“哞哞哞!坏牛!谁拿谁倒霉,每天做不完的工!”

戚晋可不是嘴上说说。第一晚从郊外回来,当她抱怨起骑马劳累时这家伙可是直接把人小表妹扔马厩里让去刷马的。月黑风高,小之这会骑射的都险些被马匹踹上一脚;跌脏了衣服让她自己去浣衣,好家伙,衣裙挂着水就搭在盆沿,一晚上统统都冻上了冰;砍柴不知道用斧子,揪着烧灶的小枝一个枝桠一个枝桠地掰。磨洋工花样百出,偏学习也不肯用心:分明出城勘探带了她随行,诸参军问答推演时也许她在旁奉笔磨墨,她却居然还以为自己表兄在无所事事?

“哪家大帅是你这么当的!不入军营、不上前线,不知所谓、不务正业!”

“没见你瘦多少。”她那亲亲表兄头也不抬,接着颁发新的指令,“去厨房,从今以后,由你下厨。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如今自己送上门来,住在我这矮檐下就乖乖低头,少想偷奸耍滑的把戏。让小邵看住了,不许留情。”

这事换在文雀那儿,却就是另一番说法了;小祖宗这些年离家出走的手艺日臻纯熟,下一次在走动i跟着难道能自己讨生活?眼下厨房就算烧了一回两回,总也比将来饿肚子要强。再说,吃苦受累可不止她一个——曹文雀虽被荣王专门叮嘱,大可看书偷懒,就是不许帮小公主的忙;但这几天花样百出的“美味佳肴”可是一样都躲不过。面对这黑乎乎发着腥臭的“鱼饼”,据说殿下和亲事典军吃得那叫一个满不在乎。文雀却实在欲哭无泪。同样都是初次下厨,小公主怎么就和弥湘天上地下怎相差这么辽阔!

所以她觉得,自己自然是有必要讨一些补偿的。

“这个牛?你喜欢啊?”

“典军老爷编的……不是,您不是嫌它不详吗?正好赏给奴婢?”

“还说呢!”小之捂脸滚过一圈,又拍地又踢腿,连哭带嚎,“表兄都去军营了!他去那么好玩的地方就不带我!!不带我就不带我,该做的事儿一件不少做!!”

她嚎着嚎着又支起身子,拿那泪汪汪的大眼睛直冲小邵眨巴:

“邵哥哥,你看见的!我这几天进步好大了!院子要扫,我扫干净了吧!早上要做饭,我做的饼总是能吃了吧!昨晚上还帮兰县令整理用工登记,我也没出错吧!欸甚至!昨天我洗的衣服我都知道挂起来了!衣服厚我没力气,一个人拧不了那么干,晾几天,总就好了嘛。邵哥哥!”

小邵一边左顾右盼,一边以肉眼不可察的速度向后直退。

“邵哥哥!今天没活了!又是正午,我饿了!你就放我出去,我找姐姐吃个饭,我这几天都快瘦成干儿了。你不疼我,你们统统都不疼我,我找我姐姐去。姐姐还给表兄抓药来着,啊!是不是还没给表兄送去,是不根本没喝?”

“好像是……”

“哈!玩忽渎职!这下犯在我手里吧!”小之说到这儿,忽而一跃而起,甚至一扫连日来的颓唐丧气,又是一副让全体亲事想要哭爹喊娘的机灵劲儿,草牛“啪”地就被她丢到地上。文雀眼疾手快,捡了又要问恩典。小之可和小邵你来我往地缠上话头,管不了她啦!

“而且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故意的!”得意洋洋地,这丫头觉得自己还有把柄攥在手里,“荆哥哥是故意的,你们都知道!他故意让童小琳去保护姐姐,童小琳那家伙最没分寸感,最爱胡来了!快二十岁了一天傻乐呵,你们办庆功宴那天我就看见了,他和姐姐挨得好近好近……啊!是不是也是你们调教的?你们一个个,故意让我表兄吃醋,让他生气,害他一天天的,就知道攥那个破石头!姐姐在清水河捡的那什么破石头!要不他就来报复在我身上,不给我好日子过。你们要对无辜受累的本公主负责!”

“祖宗!”小邵连连摆手求饶,“和卑职真没关系!荆典军怎么想,卑职又怎么知道……”

“欲盖弥彰!等表兄回来我就告诉他,是你们合起伙来,要拆散他和姐姐。一肚子坏水!呸!你现在就放我离开!”

啊,纵然不用时刻在近旁伺候,依然免不了被吵得脑仁疼啊……文雀拍拍脑袋,又想木棠还在身边了。就在这当口——就在她还没有想出法子劝阻,小祖宗却已经推开亲事要往出去跑的当口——守在院外的另一名亲事举着封信冲进来。这留了胡子的“鲁叔公”避得及时,是没撞着了主子,倒是把自己摔个狗啃泥。那封信呢,自然也是被小之一伸手就抢了去。

“属下是想找小邵打个商量……殿下您怎么、怎么说拆就拆!”

“主子!”文雀跟着也急,“亲事府的要件,您不好这么……”

“嘘——”

一时间,风静了,周遭三人也都没声了,或许是人人都看见小公主那圆眼睛正颤抖着上上下下、一目十行,一双新月眉更是立时绷紧。肃穆了面色,她似乎看起来当真有些国姓公主的威势与派头,她甚至接着毫不犹豫,立刻就开始发派任务了:

“亲事府是不是之前去过赵茂家好几次,知道怎么走?”

“卑职去过。”“鲁叔公”立刻就应。

“那你去,不要打草惊蛇,先、望个风,看看他家有没有异动,有没有奸细、有没有燕贼,有没有坏人。”

“难道赵老大人……”文雀不免惊道。小之倒是翘唇一笑,满不在乎似的:

“他家邻居觉得不妥,给表兄写的信。或许有刺客已经去了,或许已经得手,或许还在路上。你们之前都说,燕人想要他的命,表兄不许,不是么?”

她接着转向小邵:“你去找兰县令,借点人手帮忙。或许需要更严格的戒严,如果燕贼真来了,可不能轻易放走。文雀你去和姐姐说一声,要她自己小心。我呢。”

将信封了收好,她马上大踏步又要往外逃:

“护送密信,本公主,当然责无旁贷!”

小邵向后一个滑步,立刻就截住她去路;“鲁叔公”速度更快,连院门都给她锁上;文雀一手捏着草牛,只来得及揪住她衣角:

“女子不得擅入军营,违令者斩!”

“我这不是擅入!”小之理所当然道,“军机要件!八百里加急!而且我是公主,视察大营,有何不可?”

“出了荣王府没人知道您是公主!”文雀急声道,“宣清长公主已经在京城失踪,您现在是殿下身畔的奴婢。谁会认得您!”

“那我知道。”小之一眨眼,就嫣然一笑,“我们去找、姐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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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几天没见,小丫头好像忽而就灰头土脸,活像又在火光一片的朔方刺史府进出了好几个来回。她一个人跑过来,后面才跟着王府亲事,连童昌琳刚回头时候都被吓一大跳。

“这些小事……不对,是大事,我回头再跟你慢慢抱怨。”小之拉了她,回头又甩个冷眼,“童小琳,嘁。外头守着去,离我姐姐远点!”

右厢房杂物间里,小伙计已经第三次探出脑袋。木棠知道他即将拿出未来主人翁的派头来赶人了,只能连声劝着,要哄这位不知为何又犯了脾气的小祖宗乖乖回去。可她接下来一开口,几乎每一句,都要唬得木棠呼吸骤停:

“我找你,是因为赵茂快死了。或许已经死了。说不准。

“嗯,应该是燕人捣的鬼吧,我猜的。说不定、会趁机打进城来?

“不过你放心啦。邵哥哥已经去找兰县令了,正好一起,要是他姐夫没事的话,一会儿会传话的。

“不过我觉得这消息还是得让表兄知道,文雀先去军营那头送信去了。”

小伙计开始还大开了门捋袖子要杀出来,到后来直接缩回阴影里还锁了门了。木棠欲言又止半晌,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赵老大人……燕贼……不是,什么叫姐夫?”

“兰县令的姐夫呀。”小之道,“赵茂。这个不重要,现在恐怕就有燕人在街上乱砍乱杀呢!我来保护你的,关门,先不出去,接着还要戒严呢。”

“你刚说……文雀姐姐、出去了?”

“嗯……她说我去不安全,然后这次她想当英雄嘛!”

“那为什么没有亲事跟着?”

“要知会兰县令,盯紧赵家,我身边又不能少人……”

不等她掐指头盘算完,木棠已转向童昌琳。此时离开当是擅离职守,叫魏亲事知道必定又得挨罚。童昌琳还是二话不说,出门上马就走,为此又惹得老郎中慢吞吞探身来看。后院,伙房外就有个神龛,供的居然不是赵夫子。木棠一时想起,连忙拉小之去看:

“求你的、什么神都好,求求文雀姐姐!平安没事……”

她现在只这么一想,简直就要浑身发抖:

女子……擅入军营……

会掉脑袋。

文雀现在身体力行地领会了什么叫做军令如山。不,是即将领会。她被绑了手脚关在不知那处营帐中,堵了嘴,要叫也叫不出。当然她并没有大喊大叫的欲望,那实在丢人。虽然触犯军法这点已经足够她无颜再见胡姑姑,但说来奇怪。她居然并不后悔。烽燧指点了路,她自己决定要走进来。为了传递一封关乎到殿下乃至整个丰州的信,便是死也应该——

不。那封信还没能送到殿下手上。所幸仍在她怀中揣着。捉她的将官很快离开,或许正是要去知会殿下,毕竟她拿着鲁叔公的鱼符——县衙的出入符借给了木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到时候,等殿下来了,再赴死,应当就了无遗憾了吧。

不。她仍旧忍不住要生气,气得要死!城中混了燕贼刺客!这样大事,他们怎能如此装聋作哑、反将她绑在此处!她在烽燧外简要讲过一遍,被捉时大喊大叫说得更清楚。可对面冷冷只道:“女子,不能入军营”——这又是谁定的破规矩!她被塞住了嘴,却露着鼻孔呢,一路进来净闻着男人们的臭汗气。他们还居然以为女子低人一等,进来就要人脑袋?

不是这么个道理。

她或许是被熏闭了气,接着发了一会儿怔,心下又自我驳斥:

是非军中之人,不得擅入军事重地。不当兵的男人也同样不许涉足。不过因为女人都当不得兵,当不得兵理所当然就该被拒之门外……可女子,又为何就当不得兵?反王莽有迟昭平,起义做皇帝有陈硕真,当朝后宫里不还藏着一个武艺高强的宜昭容?

寒风一吹,她忽地打个冷颤。脑中如遭重击一般,忽而好似看见了数月前、决定为弟替考的午荏。与此时此刻的她,同样的愤懑、同样的不平,有着同样扭曲的面目,跳动着同样躁动的一颗心。她违了军法,她违了律法,分明是如出一辙的恶行。曾经主子为人家辩解,说是错在刑律——若女子能光明正大自己去考状元,又何必辛辛苦苦,给自己那痴呆弟弟做嫁衣?文雀倒好,振振有词地,却一门心思认定错就是错,旁的一概不听——呵,好正确,好伟大!可是……可是也好无情。

胡姑姑若是知道,可会疾言厉色、骂她过犹不及?

到底刀不落在身上,是不会觉得痛的。可按军法来讲,这刀本就该落在她脖子上。如此百般辩解、死不悔改——胡姑姑若是知道,可会痛心疾首、骂她执迷不悟?

幕府外头,一阵是脚步声齐齐整整地去了,一阵又是喊杀声热热闹闹地起了。每一惊一乍,都唬得文雀要缩了脖头。这一下,敲掉她追名逐利的祈望;那一下,剥离她自欺欺人的迂腐;大片刀再晃个那么两下三下,她就变成就只晓得尖叫蹬腿的动物——就像母鸡。就此时此刻,冲上她脑海的全变成典军老爷的面庞,再勾勒一会儿自己在典军老爷面前鲜血四溅的场景。典军老爷砍掉过很多个脑袋,想来肯定是不怕的。但她怕,怕得要死。就像七月十七那晚的刺客……老天爷!可别是那无头冤魂当真缠上了她,要她以同样的方式抵命!可她明明去宝华寺求过,捐了一千钱香火,磕了十个响头呢!她明明已经求过福了,宝华寺向来灵验。那冤魂,一个罪人,凭什么、又为什么要抓住她不放……

不该是这样,她求过佛,她不当死。

于是接着,兵幕一扯,所谓佛祖庇佑马上哐啷哐啷、扯着甲胄撞着剑,几步就站在她面前。是捉住她的那名将官,大方脸,络腮胡,似乎是什么中郎将,仅次于大将军和将军的大官。方才他说要去通报,这会儿却一个人回来。岂非意味着殿下不会来了,典军老爷也不会来。中郎将马上抽出剑,她一条命就没有了——甚至连信也没能送到!就在这样臭气熏天的腌臜地界!宝剑轰然铮鸣,她立刻闭紧眼睛,喉头只觉干涩,她忽而渴求一碗豆浆。化了麦芽糖,甜腻腻、热腾腾,还冒着豆腥气热豆浆。而后——漫长的一瞬过了。她甚至不曾觉察到自己手腕松了,脚腕也松了。还要那中郎将来碰她,又向门口一指:

“现在,离开。”

文雀愣了愣,单看见自己腰间才系上的草牛掉在地上,怕是被方才一剑一起斩断。她附身将其拾起,指尖颤抖而冰凉,却如遭雷击般,将莫大的幸福感一路溢满心头。她尚且还没有死——哪里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管他什么军法刑法,天地良心,她此刻只能想着活命!她甚至恍恍惚惚,站在那里都动弹不得了。中郎将满不耐烦,扯了她就往外走。身后有甚么红衣的人影错身钻进去了,她竟也不曾注意。她只一头就扎出幕府外,仰头能看见晦暗不明的天,鼻腔中忽地灌满了凛冽寒风。她的头脑,跟着也骤然清醒:

那封信……

就这么几步的距离,却是生与死的距离,咫尺便是天涯。离开那濒死的一瞬,哪怕是逃出仅仅一步,她也立刻从动物变回人,又从人变成曹文雀,变成昭和堂养出来的石头,变成认死理的糊涂鬼。糊涂鬼立刻又认定,还得去送信,哪怕军法处置,也当甘之如饴……糊涂鬼却来不及求情,更来不及逃跑。远方轰轰隆隆,好像滚滚雷霆向此压来。中郎将忙把她一推,她倒进对面另一营帐里,手中的草牛却掉在道中;再取已经来不及,有无数双皂靴,已经劈里啪啦踩过去。有争执声,似乎是方才那位中郎将出帐来,低声劝阻事情不该闹得太僵。右威卫将军、折冲府郎将、翊府法曹,列位将官俱已到齐,要看自家大将军扳回一城——用一名无辜之人的鲜血;再坐视荣王才夺取的兵权土崩瓦解,冷眼旁观整个初具规模的大军分崩离析。文雀哪晓得这些,她只觉得庆幸,因那兵幕底部空隙里,她旋即已看见了典军老爷的身影。

生与死、一线之遥。她躲在北面空帐,听见了南面幕府内、接下来所有混乱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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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晋已看见那只草编的牛犊。荆风行在他身后,自然也不曾错过。他们谁都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很快、在他们进入营帐之后,亲事府会将此地团团包围。今时、今地,所有一切将会变成绝密。戚晋来时是行军大总管,离开时这头衔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更不许有任何质疑。为此,哪怕不止一人将付出性命。

列位将官让开两侧,秦秉正回过头来,赵东神色犹疑,戚晋握紧了手中石头,淡淡地,面上依旧有笑意:

“时节非常,为防奸细作祟,本王还是亲自来一趟的好。”

“殿下、英明。”

颔首搭礼,秦秉正掩下看见荆风同荣王一起出现的失落;也掩下愈发汹涌的复仇快意。他甚至舍得向旁一让,请荣王掀帘先进。身后赵东却再退几步,已不忍心看他一败涂地的定局——

幕府之中,只捆了一人,一个女人,一个身着红衣的女人,一个在场众人统统识得的红衣女人:

“赵家……姨娘?”

秦秉正自目瞪口呆,一旁几名郎将已跌脚慌了个不住,纷纷上前去要解开锁扣。到底赵茂在九原声名远播,连带他这实则未过门的妻子也做了“半个神仙”。这右威卫大营,赵兰氏别说来去自如,就是指点规训,下头也得战战兢兢无有不应的。更别提当下这节骨眼,李刺史刚在奸细一事上抓了右威卫把柄,兰县令炙手可热又大有取李通代之之意。作为兰敬德唯一的血亲,又有谁不想鞍前马后对她献个殷勤?

“女子不入军营,算来该是各军约定俗成。《梁律疏议》里,其实并无此节罢。”

唯一不相干的时丰站在一旁,抚须轻笑。秦秉正赤红着面目,想也不想,飞也似地跟一句:“右威卫有。”俩折冲府郎将手忙脚乱正嘘寒问暖,将军董博儒默默地往后退去半步,还有那不知怎得坏了大事的赵东、此刻甚至寻不见人影!此情此景,如何不令他颜面扫地、暴跳如雷!尤其指指点点的,偏还是这右卫的将军!

“无论身份、违者皆斩。右威卫军法,还用不着右卫来指点!”

“不是什么死规矩吧。”就在他身后,云淡风轻的,又是荣王那该死声音,“本王记得。右威卫中,曾经就有人当众破过这规矩。不,两人,一对兄弟。人尽皆知,难道,独独右威卫的大将军,一无所知?”

“那时候太早了。大将军的生父,秦疆也不过十来岁,才投入军营打拼。秦疆跳荡立功后随军回到老家附近,新妇就曾来军中探望。好像,就是在那之后,才有的秦大将军罢。”时丰接话笑道,“后来令尊不幸为国捐躯,令堂殉情。卫国公收养了自己唯一的侄子,一心戎马,也无心成家。直到右威卫成了秦家军,卫国公终于寻着了信国夫人,还热热闹闹,在胜州大营办过大宴呢。算来,彼时大将军应当已经记事,难道,也没有一点印象?”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作,自受。

后来营帐中有几声轻响,好似秋风落叶,漫不经心。文雀却想,该是秦秉正下属面前被揭穿所谓家丑,气急败坏间眼见便要夺枪拔剑;典军老爷大展身手,瞬息之间胜负便分。荣王甚至兴致乏缺,只管转向赵兰氏,问出那个文雀挂心许久、而他大致已猜出的问题:

“您今日来,为何?”

密信还在文雀手里,写信人是街坊邻里,自称察觉到赵家有异,怀疑赵茂已被燕贼所害,才往常来叩门的荣王府求个真相。而赵兰氏此刻出现,一切已经不言自明。她随后也先出得幕府外,有一瞬身形不稳,幸有赵东候在一旁及时搀住。文雀还听见,他低声喊了句“伯母”。李代桃僵救了她的,果然就是赵茂这位未过门的妻子。同姓之人攀个亲戚不过寻常事,赵东原在燕然都护府麾下,自然早就相熟。

营帐内,后来又是戚晋那波澜不惊的声音响起来。文雀侧耳倾听,似乎这右威卫大将军终于被贬作了跳荡队正——只管五十名小兵,却尽管冲锋陷阵,可算合了他心意!文雀自觉得吐干净了一口恶气,甚至顾不得自己该当如何离开。所幸就在亲事府随荣王撤去后,竟是赵老二很快找上门来:

“典军专门叮嘱,要我送你出大营,你换身衣服。”

“汪镖师?”看清了他身后进帐来脱衣那人面目,文雀却吃了一惊,“你不是、你二人,当初不是不共戴天一般,打起架来竟像斗鸡!怎么如今倒……我记得你从前瞧不起军士,为此还和蒋良起过好大冲突!”

“都是往事,切莫再提。”汪则虎递过甲胄来,连连摆手,“不打不相识。这姓赵的拍胸脯担保,报国立功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我又凭什么不能来。如今是右威卫麾下,不做镖师,要不然,今日倒还不好救你。平白多领甲胄,还得好一番手续呢!”

男人之间,多的是这样想不明白的兄弟。就像那李通和兰敬德,看着争权夺利,谁知实则竟然惺惺相惜呢。接了对方求救,李通随即派出全部人手将街道清空,甚至前往大营要还了所有帮工良民。前来接应的童昌琳和曹文雀混迹其中,却险些连西门都再进不去。

过了十道手续,劳烦了亲事典军魏奏,再踏入九原,时已黄昏。日光稀薄,阴云渐浓,眼前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众军肃穆,独狗儿的蹄声泠泠清脆,恍若无边死寂中,战鼓隐隐雷动。文雀仰头看去,就在她九死一生的今日,有名先贤作古归西。右手、左手,一家一户,接连打起白幡,在这白昼的最后一刻,在这黑夜驾临的瞬息,她仰面,眼睫沾染了些许凉意。

白幡招展,随风而上。是雪花,一点,又一滴。

今日十月廿三。

小雪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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