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我不太懂你怎么想的,你对不起的那个人不是我,为何要在别人的身上弥补所谓的过错呢?”
宁烟睡了半个月,早就睡饱了,反正睡不着,刚好找人唠嗑。
她其实一直都不太懂替身文学的原理。
在她眼里,没有什么是特别值得她记挂的,哪怕伤害了别人,故人已死,她也不会在别的人身上去弥补另一个人的愧疚。
事情已经发生,那就接受,改变,无法改变的,也只会成为她波澜壮阔的人生履历中一环。
如果她有很在乎的人死去,她不会找所谓的替身,那是对死去的人不尊重,也是对自己情感认知不清楚的行为。
止渊被她问住,铺着地铺的动作慢下来。
“我……不知道。”他说。
手指微微收紧,他把那个冷硬的枕头放到地铺一边,躺在铺子上,盖着一床秋被。
他睁着眼,没有看宁烟,眼睛直愣愣的盯着黑暗的上空。
宁烟:“不知道?”
止渊:“嗯。”
“大夫啊大夫,你自己的心理都没医清楚,就急着医别人,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医人者,难自医。”
医人者,难自医……
止渊认真想想,这句话,确实挺符合他的。
止渊眼前仿佛再次出现那些扭曲的恶鬼,他们堆积成一团,成了他看到的黑夜。
他从最初的害怕,恐惧,经过多年岁月陪伴洗礼,早已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和它们和平共处。
它们是他的恐惧来源,他漫长妖生中不可清除的梦魇,也是他的朋友,他再也割舍不掉的存在。
止渊没头没尾冒出了句,“我是一个恶贯满盈的人。”
宁烟怀疑自己听错了,掏了掏耳朵,“啊?”
止渊强调说,“我是一个恶贯满盈的人。”
恶贯满盈?他?确定吗?这么个为了补偿别人,自己睡地铺的傻子大夫,会是个恶贯满盈的人吗?
哦,她懂,越是善良的人对自己的道德标准越高,可能就是治人的途中不小心治死了几个,所以才这么说。
宁烟开解他,“不要紧,人生路上总有些意外,尽力便好。”
止渊道:“我杀过五十三人。”
“一夜之间,我杀了五十三个人。”
宁烟一哽,不说话了。
毒……死的吗?那,也算意外吧?
止渊接下来的话,将她最后的猜测彻底碾碎。
“我把那些活生生的人,一个又一个完整的人,男女老少,切成了碎块。他们下葬的时候,我都没拼清楚谁是谁的胳膊,谁是谁的脑袋。”
“这些,都是我干的。”
“他们原本都是活生生的人,会跑会闹会笑,会相伴一起下地,丈夫替妻子挽好下水的裤腿,哥哥抱起经常淘气玩泥巴的妹妹到河边,洗净她弄花的脸。”
“好多的人,他们都是一家人,本该平静幸福美满的过完一生的人,因为我,他们都死了。”
“其中还有跟你很像的她,还有我最好的朋友。”
“他们,都死了。”
止渊陷入那段回忆,不由自主把自己的那些经历全盘托出。
她会害怕他吗?
怕吧,怕吧。他不在乎。
止渊太孤单,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此前到人间村镇义诊,他都会尽量避免跟人接触交谈。
他想做好事,微不足道的好事,去弥补赎清曾经犯下的滔天罪孽。
他又害怕,害怕他跟那次一样,突然发狂,伤害更多人。
他以过去为囚牢,做完自己能做的,远离人烟,把自己紧紧关在这一方天地。
止渊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跟宁烟讲这么多,也许是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他恍惚间又回到了一切还没有发生的田埂之上,让他重拾抛却已久的倾诉欲。
那天月光如昼,她手里盘旋着一条小黑蛇,望向他的眼眸里是他陌生的纯澈。
她叫什么?他不知道。
可她是第一个求他时,眼里没有贪婪的人。她还会夸赞他,虽不知真假,但是止渊喜欢听。
他做了那么多,知晓一切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欺骗,他不可能不恨。
有一个人看到了他所做的一切,夸赞他,表扬他,甚至欣赏他,他的事也不算白做,对吧?他的过去,也不全是一场笑话,对吧?
九百九十八件好事,九百九十八个谎言,只需要一个人不走心的夸赞,他可以坚持到永远等不来化龙的那天。
可他,亲手杀死了她,连她的尸体都找不到,他连给她建一座墓碑忏悔都不知从何建起。
都怪他,是他亲手毁了一切。不止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宁烟听着他貌似平静的阐述,小小倒吸一口凉气,她就知道隐居山里的没一个简单角色,背后竟然背了这么多条人命。
他跟她说这么多,不会顺手给她杀了吧?
不不不,他要杀她,没必要救她,展现在她面前的也就是个温吞小大夫模样,在她判断来,还有点傻。
其中,必有隐情。
止渊道:“我说这些话吓到你了吗?你要走的话也可以,待你眼疾好一些,你就走吧。”
想起宁烟来历,从青楼里逃出来,讨生活总是不容易的,他又忍不住多问:
“你在皇城有亲人吗?他们能不能接应你?我只能把你带到皇城,不能替你安排去处。”
还要絮絮叨叨接着说,宁烟截断他道:“大夫,你这么缺心眼的好人,是怎么干出你自己说的那些事的?”
她的话似夸非夸,似骂非骂,止渊话音一顿,安静了。
宁烟道:“大夫,我不清楚你的前尘往事,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做你口中说的那些事的动机,但我知道,你这么啰嗦,一定不是一个坏人。”
“我呢,是一个比较片面的人,只喜欢站在自己感受考虑问题。你救了我,那你在我这里就是好人,当然,如果你现在要杀我,那你在我眼里也是坏人。”
“我不会替别人原谅你,我也没有那个权利。只是我站在我的角度客观来看,你是一个既啰嗦又心善的人。”
宁烟这话不带任何水分,她是真的这么想的,甚至有一种诡异的直觉,哪怕她的话很是冒犯,这个大夫也不会怪她。
他太缺心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