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失明之后。
寻找一个人,成为了最无能为力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
城中传出金晔与金笙大婚的消息,整座城池都在为这段金玉良缘欢呼。
家家店铺张灯结彩,鸣锣响鞭,盼望着能沾战神一点福气。国君也亲自莅临,浩大的仪仗一清早便踏着礼乐走进了城门,喜庆的烟火气处处可见可闻。
城外的荒草边,乌鄫葬了白曳。
戟颂着一身丧服,跪倒在墓前。
她是不会死的。
但他却用唯一的性命,救了她。
等到城内的庆祝之声趋于平静之后,戟颂起身,用身上所有的家当在一家兵器铺买了一把好刀。
“这把刀是我家祖传工艺造的,你就尽管拿去用,若是有朝一日断了,你就把它拿过来,我给你修好,不花你一个子儿!”兵器铺老板拍着胸脯说道,“不过你要这么锋利的剑干什么,你一个女人……”
戟颂提刀出了铺子。
“你愿意当我的眼睛吗?”戟颂问道。
“荣幸之至。”乌鄫答道,面色凝重地注视着戟颂,“只是,你真的要……”
戟颂缓缓握紧了刀柄。
纵然心中恨意浓烈,但话到嘴边,便只剩了一句。
“今日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
宴会上歌舞升平,皇亲国戚坐于两旁,王皇坐于六级台阶上方,王后相伴其旁。
新人大婚之日,本应敬酒给双亲,但是金晔无父无母,无从可敬,而王皇贵为国父,代为金晔之父合情合理。
婢女端着两盏金杯酒水走在前方,金晔着一身喜袍牵着金笙的手缓缓走上台阶。
金晔和金笙乃是近亲,郎才女貌,亲上加亲,真可谓是一段佳话。
婢女到王皇王后跟前跪下,金叶和金笙拿起酒盏,分别敬于面前二位。
“金晔为我重雁立下了汗马功劳,实乃功臣,今日金晔与金笙喜结良缘,本王甚是高兴能够代金晔之父受此酒礼,此乃亲上加亲,值得庆贺。”
王皇举杯,下面的皇亲国戚纷纷附和,共同举杯。
金笙面带羞怯地看向金晔。
金晔却并没有在看她。
娶她,不过是东窗事发后例行公事罢了。
和那个不死之身比起来,这个女人乏味到了极点,给他带来不了任何利益。
不过从方才外面就一直有嘈杂之声,虽然被宫乐之声掩盖了不少,但是还是能够依稀听到的。旁人可能不会发现,但金晔常年习武,听觉要比一般人灵敏许多。
金晔凝视着被外面火焰点燃得朦胧的夜色。
忽然宫乐中断,舞台中央的歌舞被两个狼狈跑进的少爷小姐冲散!
两人身上衣衫褴褛遍布脏污,好似刚从战场逃出来一般。
“这是谁家的人!”王皇被搅了兴致。
还没等王皇开口发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人便被自夜空中射过来的两支箭贯穿了眉心!
那两位的双亲边哭边跑过来,将自己的孩子从地上抱起来,痛哭失声。大殿中的皇亲国戚一下子没了看宫乐歌舞的闲情逸致,纷纷惊慌地从座上站起来,向大殿后方退去,场面一度失控。
“怎么回事!”王皇惊慌叫道。
禁军统领率兵将王宫包围起来,将王皇王后护在身后:“保护王皇!”
又有几支箭射了进来,大殿内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
弥漫着夜色的宫殿之外成了众心所惧,金笙害怕地躲在金晔身后,金晔无视在身后躲躲藏藏的金笙,皱着眉头走下台阶,视线垂到地上的两具遗体之上。
……是谁?
天色暧曃成阴,偶有一点月光倾泻。
地上遍布横尸,鲜血顺着地面上的砖纹流淌,弥漫着血腥和腐烂的味道。
一位身着黑衣的女子站在屋脊之上,手上的弓弦还残留着些许颤动。
“死了。”乌鄫一身黑衣,对戟颂说道,“要把金晔也结果了吗?”
“不。”戟颂道。
她手里大刀向下淌着鲜血,一身丧衣被血染红。
“我要亲手杀了他。”
-
金晔站在大殿之内,冰冷勾唇。
他能够想到的,能在今日前来的仇人基本上都非死即残。
他想不出,到底谁还有此能力闯入宫中。
外面的焰火和灯笼被箭射灭,漆黑的夜色里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外。鲜血飞溅在门上,大殿内诸多达官显贵见此全都惶恐万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禁卫军呢!禁卫军没能挡住吗?!”
金晔提剑走出大殿,看到了来者。
来者将面前的最后一个人砍杀,眼中是比夜色更为浓重的黑暗。
她浑身被鲜血浸透,漆黑的不见一丝眼白的眼睛恐怖尤甚,脸上满是鲜血。
四面八方的禁军包围此处,漆黑而浓密的箭雨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戟颂提刀挥舞,打落了大部分的箭。但还是有少部分刺中了她的身体,但她没有丝毫动摇。
金晔见状,抬手阻止他们继续放箭。
“退下。”金晔对周遭的禁卫军说道,双目注视着戟颂。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她身上的伤口,竟觉得有些刺目。
不过她是不死之身,大抵是不会死的。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她关起来,永远留在他身边,为他生儿育女。
禁军看到了金晔的手势,纷纷从戟颂身边退却。
周遭安静了下来,戟颂很清楚的听到了金晔的声音,一对浑黑的双目顿时恨意丛生。再加上周遭风流畅通,她知道现在面前没有阻挡。
她冲着金晔的方向举刀,猛地一劈!
方才还在呼啸的夜风被凛厉的刃压横切两段,来势汹汹!
地面被猛地劈开一道裂缝!
金晔一怔,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意。
他在战场上阅敌无数,但无一人的刃压能与之比拟!
金晔闪身躲过这道令人胆寒的刃压,抽剑出鞘,抬眼看到那道刃压砍伤了大片方才在他身后严阵以待的近卫兵。周遭的禁军也目睹了这个场景,纷纷向后退了些许。
方才的缠斗不曾见过如此可怖的攻击,显然她是在保存实力。
“戟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金晔朝戟颂吼道。
当时在军营里,金晔便发现了对方和常人的不同。
和她一同训练时,在受到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之后,所有士兵,包括金晔自己都会瘫在地上,而唯独她能够重新站起来。
那时他并不知道戟颂是女人,只觉得戟颂是个好苗子,而他所掌握的这种优越的能力,将会夺取他拥有的一切。
金晔出生于将门世家,他的双亲也是名声显赫的将领,最后都战死沙场。
他不想像自己的双亲那样死去,但是他的出身注定了他必须要那样去死。为了所谓的名誉和忠诚,他就得用自己的性命去扞卫那个愚蠢的王皇——并且只有他能够扞卫,在他之上,不需要其他人来插手。
所以他将戟颂埋进了万人坑,即使他明白戟颂还没有完全死去。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从万人坑里爬上来的,只知道在此次重逢得知她是女人之后,自己便十分对她感兴趣,最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吗?”金晔表情严肃地问戟颂。
戟颂闭着双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报仇?”
听到金晔的话之后,她有些病态地笑了几声,随后脸上的表情渐渐冷却下来。
“我今日,是来灭你满门的!”
周遭的禁军大批涌了上来!
戟颂大刀劈向地面!
一道纵深的裂痕瞬间被劈到地面上,在众多禁军包围之中劈开了一条道路。
鲜血飞溅,戟颂不断地在包围中斩杀,衣裳已经被鲜血浸透,甚至连脸上都满是血渍,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恶鬼,大刀的每次挥动,都会留下一片尸体。
转眼间,地上横了遍地的尸体。
金晔站在远处看着眼前骇人的景象,即便看惯了杀戮的他也有些止不住地颤抖。
戟颂下手狠厉,基本都是一刀就撕碎敌人,但他深知被敌人包围的困境,无论身手有多好,一个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用不了多久戟颂的力气就会耗尽,到时只有死一条路了。
金晔回身回到殿内,看到大殿内的景象一怔。
方才金碧辉煌的大殿,此刻变成了血腥可怖的地狱。
无论男女,无论老幼,就连至高无上的王皇也被残忍地钉在了宝座之上,身上的骨头尽断,眼睛被刺成了两个血洞。
大殿内鲜血横流,到处是血泊。
面目狰狞的舞女以极其不自然的姿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身上满是伤口。
他向旁边看去,尸首不整的皇亲国戚还在抽搐着,肠子和其他内脏全部从剖开的腹部流了出来,暗红色的血在地面上画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金晔感到胸口一滞,窒息的恐惧在他的心口弥漫开来,如同被人砍了一刀一般。
他忽地想起在将戟颂埋进万人坑之前——
那双阴鸷的眼睛。
一只满是鲜血的手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回身看去,是金笙。
“救救……我……”金笙口吐鲜血,死死地抓住金晔的衣角。
忽然感到胸口一阵温热,金晔低头看去,从自己的胸口伸出了一把大刀,一个声音自金晔身后响起。
“好久不见,金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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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晔从床上惊醒。
金晔从床上坐起身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痛着,好似里面被人放了一把刀子,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会连带着心口里面的那把刀子,将他的心脏生生割开了一道道口子。
旁边的金笙也醒了过来,伸手缓缓捋了捋金晔的后背:“又难受了?”
“没,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不必担心。”
距离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多年。
金晔已人到中年,竟还会梦到多年前那个令人胆寒的夜晚。
金晔看向金笙左边空空如也的袖子。
那个夜晚,金笙失去了一条手臂……
而他,失去了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