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惠宁是被楼下厨房弄出的动静吵醒的。
她翻了个身，伸手从床头柜拿过手机，半睁着眼睛看：六点三十分。窗帘缝儿透进一点光，天刚刚亮。
昨夜十二点半才睡，眼睛又困又涩，打个呵欠，打算继续睡。外头传来一阵狗吠，接着一个高亮的女声响起：“秀兰嫂子，今早东山村桃园摘桃，你去不去？”
丁惠宁的亲妈姚秀兰没出门，就在厨房里大声应道：“去呀，吃完早饭就去。”
两个人的声音穿透力很强，打破这个静谧的早晨。
丁惠宁又翻了个身，心情烦躁。她再次拿过手机，打开微信。
大学群里有几条未读消息。
AAA平价清创缝合：【同学们，我看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了。夜班真好，我爱夜班。】
老衲一头秀发：【现在这么卷吗？煽猪都要值夜班。】
AAA平价清创缝合：【生存艰难，大师赏口饭吃吧！】
容嬷嬷再给我扎一针：【秀儿！张平你这么快就独立值夜班了？】
AAA平价清创缝合：【没办法，年轻牛马，磨刀豁豁，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容嬷嬷再给我扎一针：【太可怕了，不想上班。】
丁惠宁手指在屏幕上打字：【不想上班+1】
老衲一头秀发：【年轻人，不要这么消极。虽是牛马，但我们年轻啊！好好服务基层，服务百姓！】
一早上就这么多负面情绪，丁惠宁只觉得疲惫感加重。她退出微信聊天界面，打开一个红色图标的社交软件。
消息那一栏显示数字5。她点进去看，点赞3，评论2。
新评论回复用词非常激动：【现在年轻大学生怎么没有点契约精神？定向医学生报考时候是要签合同的，不想读可以不签。国家对定向医学生有优惠政策，降分录取，不收学费，还给生活补贴。占了好处，临毕业又嫌弃基层落后。你不想回去，当初就不要占这个名额，给想去的人去。】
【乡镇医疗条件本来就差，还让你这种人钻了空子。缺德缺心肝！还有脸发帖子。我呸！】
丁惠宁心被堵住了，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那条评论，想回复来着，打字删删减减，最终放弃，并把这条帖子转为自己可见。
三个月前，她在这个网站上发了一条帖子：【农村定向医学生，不想回去，家里又赔不起违约金，怎么办？】
帖子很快升成热门。骂她的人很多，都骂她占了名额又没奉献精神。网友们正义感十足，不但骂了她，还把同情她的人也骂得狗血淋头。
哪怕过了三个月，还时不时有人教育她。
八年前，她高考填志愿，成绩只够上普通一本冷门专业。她没有当医生的志向，想随便填个志愿就算了。父母打听到定向医学生政策，毕业回乡镇就有编制，对于小地方的女孩子来说，这是非常好的出路。
按头让她填报。
经过五年医学院学习，三年规培，她仍旧爱不起这个职业。
不想回青峡镇就职，那就得赔违约金。不说家里没钱，就算有，父母也不可能拿出来替她赔。
没办法，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熬吧，熬完三年服务期就好了。
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楼梯传来脚步声，接着房门被敲响，姚秀兰大声质询：“几点了还不起床？上个班磨磨蹭蹭，想让领导骂你？”
丁惠宁把脸捂在枕头上，生无可恋地说：“那破班有什么好上的？”
她这样回嘴，姚秀兰可来劲了：“不上班你想上天不成？早知道你这样，当初高中都不让你读，直接去工厂打螺丝，现在怎么也挣了一套房子出来。你出去看看，谁家孩子像你这个年纪才出来上班挣钱？”
丁惠宁不想听母亲唠叨下去，从床上起来打开门，耷拉着脸去卫生间洗漱。
回到房间换上衣服，背上包，她在书桌的台历写下一个数字：1089。
她在青峡镇卫生院上班第六天，离服务期结束还有1089天。
早饭是清水煮面条，配着一碟子酸菜。连吃三天，已经有些腻了。可是小镇上的早餐来回就是米粉和包子，她也吃腻了。
最终在母亲凌厉的眼神下吃了半碗。出门骑上电车，往卫生院开去。
到了单位，保洁阿姨还在打扫诊室。她进去打开电脑，准备交接班事宜。她还不能独立接诊，要跟其他医生搭班。
今天要跟雷主任搭班。他四十多岁，不苟言笑，对工作严格。
两人做完交接班，随后去查房。回到诊室准备写病历，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阿婆。
雷主任让她问诊。
阿婆说胸闷，头疼。丁惠宁拿听诊器给她听了心肺音，又问了她日常其他症状，怀疑是呼吸道疾病，让她去做个血常规。
不料阿婆十分抗拒：“我身体一直很好，平常没什么毛病。你给我开一些止疼药就行。”
丁惠宁看一眼雷主任，他低头在翻单子，不打算插手。她耐心跟阿婆说：“去做个血常规，我能更好判断病因，对症下药。止疼药只是暂时止疼，药效过了还是疼。”
阿婆恼怒，指着她说：“你根本不懂看病，就知道叫做检查挣黑心钱。我上老李诊所去，不在你这里看了。”
丁惠宁微张着嘴，等想起来反驳她，阿婆已经走到门口了。
雷主任抬起头看她，她哭笑不得：“主任，我就想让她做个血常规，她说我赚黑心钱。”
“人各有命，随她去吧。”雷主任淡淡地说。
丁惠宁心里委屈，还想说什么，见雷主任继续翻单子，她只好咽下去，继续写病历。
不多时外面传来喧哗声，接着两个满身酒气的中年男人走进诊室。其中一个左腿流血，疼得嗷嗷叫。
丁惠宁皱眉小声嘀咕：“大早上喝成这样。”
这次雷主任接诊。经过询问得知，他们是从电动车上摔下来的。伤得重的那个怀疑骨折，送去放射科拍片子。
另一个轻伤的病人留在诊室，傻笑着看丁惠宁。
她皱着眉头，语气不善地说：“看什么看？”
男人笑得更放肆：“刚毕业回来的妹妹呀？有对象没有？没有的话我给你介绍一个，保证是我们青峡镇最俊的后生仔。”
“不用了。”丁惠宁生硬地拒绝。
男人不死心：“我真不骗你，明天我就带人过来让你相看。”
他那副猥琐的样子，让她觉得恶心。她板着脸对雷主任说：“主任，我出去一下，这个伤者你处理。”
她去配药室里躲清静。习惯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大学同学群里新发的一条信息让她心理扭曲。
老衲一头秀发：【各位同学，经过本人努力卖身，终于凑够违约金费用。让我们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