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满月升移。
日始将至。
蜿蜒曲折、积满晨雾的涓渠上方,万籁俱寂。
晨雾渐散,船头缓缓穿出。
两名布衣青年打着哈欠,散漫地滑动滑动木浆。
“天儿可真凉。”
“是啊,快要入冬咯。”
随着轻微的声响,船至下游。
靠着木栈小渡停了下来。
两人正欲下船,横在浅渠中的木栈中央,卡着的什么东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这是什么?”
“看不清楚……”
一人取了棍子,将那团缠在一起黑乎乎的东西挑了出来,沾满淤泥的黑发散开,入目所见,赫然是,狰狞扭曲的五官。
这是,一颗人头。
两个男人,瞬间倦意全无。
紧随其后是,不约而同的惊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
哐当——
惨白的人头被挑落到船头。
骨碌碌滚动着。
两人拔腿就跑。
——
“天呐,小姐,太可怕了!”
桑觅正握着一柄小铁锹铲土。
碧珠已带着惊慌,莽撞地小跑入后院。
“真是太可怕了!”
桑觅停下手中动作,不明所以。
“什么东西?”
碧珠苍白着小脸,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是今早的事情,街坊邻里眼下都传开了,望京城西涓渠里捞了一颗人头出来,听说,躯干现在还没找到呢,官府的人不让人聊这些,但好像,真有一颗人头!”
“都什么跟什么呀?”
桑觅呆呆的,好像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也浑然不顾自己的裙角沾满了泥土。
脸上,脏污一片。
精致的小脸与往常一样,带着茫然与不解。
碧珠哩哩啰啰的,跟她详细说了起来。
从她和小兰送锦缎去锦萝坊开始……
碧珠越说,脸色越发苍白。
“现在京里的酒楼,街头巷尾,都在猜是不是真的,要知道,望京内城,很久没出过这么恐怖的事情了。”
桑觅静静地看着碧珠。
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所以呢?
人头又怎么了?
况且听她所说,她和小兰也没瞧见骨碌碌滚动的人头呀,她们只是出门办事,听说了这么个不知真假的事而已。
碧珠见桑觅面无表情。
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息。
自家小姐,真是不禁吓。
瞧她这样子,都吓傻了。
“小姐你别怕,奴婢我誓死保护你!”
碧珠鼓起劲说道。
桑觅不做理会,又开始铲土。
松软的新土被她铲起,倒入空置的花盆中。
拌着一些肥料碎屑,土壤填满花盆。
碧珠在一边帮着忙,一边絮絮叨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砍人脑袋的歹人,正在外面游荡,若是真有这案子,是不是,得和姑爷扯上关系?”
桑觅并不关心那些。
碧珠自顾自地说着:“真是可怕呀,你说,他会不会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到家里来?”
说到这里,桑觅的动作微微顿了顿。
“你说的很有道理。”
谢择弈如果,总是跟死人打交道。
谁知道,他会不会沾染上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呢?
这个世界,有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呢?
桑觅其实还不知道。
碧珠忧心不已:“要是真有不干净的东西,那怎么办哦,我们要不要,回桑府住去吧?”
“……”
很快,碧珠又自己将话收回:“唉,哪有这种道理,小姐你可别把这话当真!”
碧珠跟在桑觅身边,自得其乐地忙活起来。
自家小姐胆子小。
多和小姐说说话,小姐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碧珠不断转移着桑觅的注意力。
“小姐,新的这盆小月轮花又开花了。”
提着饼肥的碧珠来到了花丛一角,正要开始打理其他的花花草草,忽而瞧见了角落中,摆着的花盆。
“小姐你上回说,盆里的小月轮花被你摘了泡茶,竟然这么快,又开出一朵来了。”
碧珠好奇地蹲了下来,仔细地瞧着小花盆。
青绿色的小叶片,带着点浅淡的红痕。
像是一种别具一格的厚实花瓣。
形状像是一轮弦月。
只不过,这是绿色的月亮。
凑近去闻,很容易就能闻到淡淡的甜香。
碧珠此前从未见过这种花草。
桑觅回道:“我又种了一盆。”
上回给谢老夫人煮花入药后,桑觅就埋了新的花种,这盆新的小食人花,昨夜才绽开的花叶。
正好,可以给姐姐桑盈补身体。
小食人花用处很大。
往后肯定还会有用得着的地方。
只是眼下这地方,土壤贫瘠。
种活一盆,倒也不容易。
碧珠开始浇花干活。
“小姐,种花,你是真厉害。”
“我从来见过这种小月轮花。”
桑觅笑了笑,懒得做什么解释。
继续铲着自己的土。
最初见到小食人花的时候,桑觅便回过碧珠了。
那时候,她随口骗她说,她只是把两种不同的花种埋在一起,不知不觉就长成了小月轮花的样子,其实桑觅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花。
碧珠信以为真,只当她是弄巧成拙。
这才种出了这种叫小月轮花的东西。
——
今夜的谢府格外冷清。
谢老夫人一行人已回定州。
而谢择弈本人,直到深夜,还未归家。
本就空阔的院子,更是空阔幽深。
桑觅不知道,是不是跟碧珠今早听说的那颗人头有关系,但从府里几个老嬷嬷和管事的态度来看,谢择弈不回家,属实常见。
李嬷嬷告诉桑觅,不必久等。
桑觅和往常一样,早睡晚起。
翌日。
一大早醒来,桑觅精神很好。
用过早膳后,桑觅捧着一小盆食人花,便要带着碧珠与丁三出门。直到碧珠提醒,桑觅才想起,反正都要出门,她们可以顺道去见一见谢择弈。
听说,朝廷的廊食都不怎么样。
犹记得,桑大人常抱怨。
刑部的午膳廊食比不得家里的厨子。
于是桑觅又吩咐后厨,匆忙备了一些膳食。
……
蹄声渐歇。
马车的轮毂停了下来。
丁三搬出了凳子,撩开车帘。
桑觅伸出纤细素白的手搭在了碧珠手臂上,小心地从马车上下来。不远处是桑盈现在住着的小院,碧珠捧上那盆小月轮花跟上桑觅,她们还没来得及过去叩门,便见对面的门板大开着,没有阖上。
隔着白石板路面,一辆马车静候着。
马车上挂着“柳”字玉牌。
男人的身影退出门槛。
“盈娘,你真的不愿意再跟我回家了吗?”
桑觅的脚步停住。
她看着对面的男人,只觉晦气。
柳元良死皮赖脸地站在桑盈门前不肯走。
说话间,不忘伸手拉拽桑盈。
桑盈站在门内,正不耐烦地退避着。
身边除了绯玉,还有两个青年家仆。
桑盈别开脸,不去看模样颇为潦倒的柳元良。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柳元良一脸的深情,面对两个家仆的推搡,始终不肯就此离去:“你我夫妻一场,何至于闹到这种地步呢?”
“真的不能没有你。”
“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无人照顾吗?”
“我这些年,哪里亏待你了?”
桑盈不想理会他。
柳元良被她的冷漠逼得有些气急败坏:“你是不是,有了别的男人?否则,你怎么会联合你那个脑子有问题的蠢妹妹闹这么一出?”
肯定是这么一回事。
她倘若不是红杏出了墙,怎么可能放弃他?
呵呵、女人!
柳元良一想到这一点,用力地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两个男子,面容越看越扭曲。
“那个男人是谁?”
“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桑盈看不下去了。
“停止你的无理取闹吧,我们已经没了关系,不要再来烦我了!”
柳元良恨得咬牙切齿:“快告诉我,那个野男人到底是谁?什么男人,能够比我强……”
桑盈沉沉地阖了阖眼眸,一阵痛心疾首。
柳元良还在吵嚷不休。
绯玉和两个下人,一时间也不敢真的把他怎么样,只能一面劝着,一面护着桑盈。
桑盈忍无可忍。
她倏然上前来,一巴掌打在了柳元良的脸上。
“够了!!!快滚!!!”
柳元良被打得怔在了原地。
他难以置信。
竟然,敢这么对待他?
他柳元良一直以来,都是才学出众的天之骄子,整个柳家最博学的人,整个望京,多少大人物赏识他的才华,这个女人,她以为,自己是什么王公贵族吗?
“你非要离开我,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若能扶我凌云志,将来必还万两金!你竟然放着近在眼前的诰命夫人不要,非要做一个下堂妇!有朝一日,待我身居高位,你们桑家,还有谢家,都会后悔!”
柳元良气得语调都快变了形。
“你们,一定都会后悔的!”
恨恨地放完了话。
柳元良满怀不甘地拂袖离去。
……
桑觅带着碧珠来到桑盈面前,一番询问才知道,名义上,柳元良虽已与她和离,但始终对她有所纠缠,他这几日写了不少信,遣人送过来,劝说桑盈回心转意。
对于他那些信件,桑盈几乎都没怎么看。
于是趁着今天的望京休沐日,柳元良便亲自上门来,继续用他的方式,劝说桑盈回心转意。
这似乎是世间男子的某种劣性。一面是,自以为是地觉得女人离不开自己,一面是,女人当真头也不回地离开之后,他们又开始张牙舞爪,破口大骂。
如今的桑盈,对此早已心知肚明。
桑盈听桑觅说起,她们一会儿还要去探望谢择弈,便催着妹妹离开,不论如何,桑盈不愿桑觅因娘家的事情与关联,惹了夫家不悦,徒增困扰。
桑觅将那盆花送给了桑盈后,便启程去了大理寺,探望慰劳忙于公务的谢择弈。
说来,那地方挺大的,上衙署,下诏狱,整整地下三层,桑明容曾说过,里面有很多刑具,无数贪官污吏,在那里认罪伏法。
而太常寺、鸿胪寺等等,与大理寺相连,六部官署也在那附近,整体一片,伏于天子脚下。过一道气势恢宏的宫门,便是胤皇宫金銮殿。
金灿灿的龙椅上,有个老头子。
那就是皇帝。
桑觅没见过皇帝。
也没去过皇宫。
当然,她也不感兴趣。
桑觅闷闷地问碧珠:“今日休沐?”
“是吧,奴婢也不清楚。”
碧珠不记得那么多。
只晓得,桑大人往日是三休五沐。
每隔三日休半天,每隔五日,休息一整天。
至于具体是哪一天,好像京里每个人都不太一样。
故而,朝廷官署得以轮休。
桑觅又问:“谢择弈不休息吗?”
碧珠道:“李嬷嬷说,谢大人常在休沐日出公务,甚至是连明连夜地忙于案子,他眼下大约是要要紧事忙着,没有时间休息吧……”
桑觅不说话了。
谢择弈这厮脑子属实不太好。
他大概,真的是个笨蛋。
——
桑觅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谢择弈。
她下了马车后,在路上碰见了一个脸熟的清俊男子,大理寺丞李尧。
碧珠叫住了这位李大人,说明来意。
李尧拱手作揖,顺道领她们过去。
一行人在石阶前,又碰见了两个不认识的男人。
桑觅全然不明所以。
李尧做为中间人,互相介绍了一番。
然后,那两个男人便上前来同桑觅打招呼。
面上难掩惊艳赞叹之色。
“原来是谢小夫人。”
“久闻大名。”
“谢小夫人,果真姿容非凡。”
桑觅懵懵懂懂的。
方才听李尧所言,这两位是太常寺少卿来着。
桑觅都不知道太常寺是做什么的。
只得干巴巴地应了两句。
对面两个陌生男人相视一眼,互相有所会意——都说大理寺谢少卿娶了刑部侍郎那个呆呆傻傻的二女儿,不少人还为谢少卿扼腕叹息来着,却不曾想,这个传闻中脑子不太好的桑二小姐,生得如此明眸皓齿,丽质天生。
桑觅自是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她实在不擅与人交际。
好在,两人礼貌性的招呼过后,便加快脚步离开了。
李尧领着桑觅她们继续往前走。
桑觅有些后知后觉。
“太常寺少卿?”
“嗯。”
“他们两个都是?”
“嗯,是。”
“太常寺有两位少卿吗?”
“嗯,对。”
李尧对小夫人的问题,自是知无不答。
桑觅默了一会儿,有所好奇。
“那你们大理寺,为什么……”
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的疑问。
桑觅还没见过,大理寺的第二位少卿。
李尧说:“现今大理寺,只有一位寺卿一位少卿。”
桑觅脱口而出:“噢,为什么你们比别人少?”
李尧想了想:“呃,这、这自然是因为,谢少卿一个人能做两个人的事……”
桑觅:“……”
“大事小事,谢少卿都能办,事情若是再大点,我们还有赵大人呢,坦白说,若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我们平常也不忙……”
李尧说着,不知不觉也有些难为情起来。
桑觅垂眸,似乎没什么可问的了。
谢择弈这家伙,脑子果然不太对劲。
他难不成,领的两份俸禄吗?
至于,太常寺少卿,为什么会跑到这边来?
桑觅在见到谢择弈后,也知晓了缘由。
死者、是太常寺奉礼郎——陈高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