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觅背对着他,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自己曾见过的怪东西,时不时,伸手比划一下。
谢择弈没有打断她,默默听着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讲很多他完全听不懂的话。
犹如,在听天书。
桑觅仿佛,在讲梦里会出现的东西。
谢择弈不爱看话本集子,只听说过一些耳熟能详的志怪故事,话本中的妖怪与幽魂,大多会些法术,当然,还有一些上天入地的神仙们。
没有哪个话本里的妖怪,如她这般。
谢择弈心下恍然。
所以,觅儿不是妖怪。
觅儿是人!
她只是,和他有点不一样而已。
桑觅背对着谢择弈絮絮叨叨,终是说够了。
她回身看他,略显为难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那个,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改……我杀人的时候,对他们温柔一点,只要你,不把我的秘密告诉……”
——不要告诉桑大人他们。
话未说完,谢择弈便出声打断了她。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桑觅怔怔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这么好心,如此既往不咎,还帮自己隐瞒。
她心下动容,忽然很想同他坦白——她不仅仅杀了柳元良和桑紫玉,还杀了好多好多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咯。
正欲开口,却听谢择弈说道:“觅儿不需要做这些。是我不好,让你落入险境,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从今往后,觅儿不需要再杀任何人。”
桑觅的眼底顿时,暗淡了几分。
原来,他还是不喜欢她杀人。
可桑觅什么也学不会,她只会杀人。
桑觅有些忸怩,低声道:“我去添柴……”
谢择弈又轻轻拽住了她的衣裳,似是想表达什么,桑觅停了停,片刻后,仍是抽身离开,来到火堆旁添了添柴火。
火,烧得旺了一些。
简陋的小山洞中,温度尚可。
气氛再度不同寻常起来。
“你、你睡一觉,就不疼了……”
桑觅添好柴火,回到谢择弈身边。
她在离谢择弈不远的一个小土堆旁靠了下来,凝望着火堆,静静地躺下,不知不觉间蜷缩着身子,像猫一样,沉沉闭上眼眸睡了过去。
谢择弈难以入睡,脑中亦难清明,不知是疼的,还是事情太多,致使思绪乱的。
他攥着那两颗石头,盯着睡容安详的桑觅看,试图将这一团乱麻的事情理清。桑明容大约不知道这档子秘密,至少,不清楚桑紫玉的死讯,不论如何,桑家家事且不论,诸多外事,才是眼下最需要注意的。
如果没有觅儿,他已是必死之局。
有人,铁了心要杀他。
谢择弈得罪的人不少,但弄到这种地步,还是太古怪了,绝非简单的朝堂仇怨。
这正是谢择弈所困惑的点。
他想不到,谁非得费这么大劲,取他性命。
在朝中,他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长兄三番两次来信,让他离京回家,搞不好也牵连其中,他一直不肯走,才落到了今天这个下场。
谢择弈暗暗叹息着,回想起少年时的一意孤行,回想起诸多琐碎的过往,深感个人之道义,在那些身居高位者的明争暗斗中,太微不足道。
多年前的他,于青州老家见耕种老农,含冤死去时,只觉得大丈夫当持躬淑世,济天下民,而今愈发明白,何为书中皆记王侯事,青史不载人间名。律令法度,怎可只守王侯的天?
谢择弈本以为,觅儿是独于这些之外的纯粹与美好,没想到,觅儿也非他所想的觅儿,此时此刻的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模糊不清。
比起他浑浑噩噩的脑子,身体似乎总是更先行一步,尚未理清楚,自己的喜欢,到底算什么的谢择弈,已拖着身子,挪到了桑觅身边。
他没有惊醒她,小心翼翼地挨着。
调整着姿势,缓慢地躺好。
——
桑觅醒时,才发现谢择弈正躺在自己身边。
她几乎蜷进他怀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压到他身上的伤口。睡眼惺忪的她,缓了一会儿后,谨慎地坐起来。
这一动,谢择弈也醒了。
山洞外,天光泛白。
谢择弈恢复了几分神智,也缓慢地起身,望向外面,他喃喃开口:“天亮了……”
听语调,倒不像是在说天亮。
而是在说,都过去了。
谢择弈回神,摸了一把自己腰腹的伤口。
才知恢复的速度惊为天人。
“伤口好像在愈合了,它好的真快……”
桑觅听着,扬唇笑了笑,眉眼弯弯。
“嗯。”
“你……这种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谢择弈明白,这都是因为她,“我的意思是说,财不外露,觅儿你的情况,容易遭歹人觊觎,坏人若真要杀,是杀不完的……”
桑觅点头:“噢,我知道。”
谢择弈定了定神,又说了一遍。
“天亮了。”
“啊,是呀。”
桑觅略显不明。
谢择弈一本正经,补充道:“过往不论,今日起,你不可再染血腥。”
“……”
“往后,若要杀人,你先把我杀了。”
谢择弈说不出什么威胁的话来。
到头来,也只有这么一句。
反正他的命是她的。
那种事情,再有以后……
他还是死了算了。
桑觅挠了挠头,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
沉默了半晌,她一脸乖巧道:“好的。”
谢择弈险些一口气顺不过来。
最终也只能宽慰自己,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