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难言的咸涩铁锈味。
桑觅被亲得神志恍惚,一口咽了下去,回过神来时,没能忍住,巴掌打在了谢择弈的脸上。
谢择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脑袋别开,不得已松了手,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头疼,还是脖子上的伤口在疼。
“你、你有病呀?”
桑觅嘟嘟囔囔着,赶忙爬开。
她缩到床榻角落里,看变态似的看他。
与此同时,心中不禁暗暗舒了一口气。
还好,她没使劲。
谢择弈缓缓坐起,不经意间又往她这边靠了靠,微弱的烛光下,桑觅看不清他的神情。
桑觅迟疑一瞬,低声问着:“疼吗……”
谢择弈摸了摸脖子上的小伤口,依稀残留着几分痛感,但没有伤到要害,血就流了甫被割破那一阵,他转头看向缩在床榻角落,一脸惊慌的桑觅,扬唇浅笑:“很疼,觅儿赶紧给我请个大夫,再不请大夫,它要愈合了。”
桑觅气鼓鼓地瞪他,捏了捏小拳头,忽然又很想一拳打过去,这厮脑子大概是坏掉了。
“愈合你个大笨蛋。”
她一脸闷闷不乐地下了床。
在外面翻箱倒柜一阵,找了一点伤药和包扎的布,回到谢择弈身边,潦草地上了点药,就要缠他的脖子。桑觅神色郁郁,笨拙地给他包扎,自觉心中多少有些惭愧,可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变得很奇怪。
包扎好的样子,有点丑。
桑觅丢开手中的东西,又退回床角。
她拢着膝盖瑟缩着,扯起被子盖在了膝盖上,闷着脑袋无话可说——道歉,她不会。
可她心里,堵得慌。
谢择弈伸手碰了碰自己脖子上那一圈粗糙的包扎,一脸心满意足,他缓过神来,死乞白赖地凑近桑觅:“怎么生气了?”
“我、我没有……”
桑觅很意外,他要说的竟是这个。
谢择弈略微思索片刻,挨紧了她,满腹认真,语调柔和:“觅儿,别生气。”
桑觅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生气。”
谢择弈缓缓说道:“有点谢家的事要处理,没能同觅儿一起用晚饭,是我不好。”
桑觅听到这里,有种被戳破的感觉,无可反驳,忽然很想找个东西遮一遮自己的脸,她无所适从地扯了扯被子,最后,犹犹豫豫地往谢择弈身上盖。
谢择弈笑了笑,顺势钻进被子里,将她拢进怀中,两个人就这么靠在床角,肩膀紧挨着,他歪了歪脑袋,贴向她:“咱们回家了,觅儿,咱们可以像以前一样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如今状态有异,他怎会看不出来呢?
觅儿救了他的命。
觅儿那是信任他。
事已至此。
他也必须全然地体谅她、信任她。
不该再让她紧张兮兮。
仁义大爱,可论辩黑白对错。
人之小爱,永远都是自私的。
桑觅怕他压到自己的伤口,伸手托着他的脑袋,将其推了回去,她含糊不清地说着:“你是笨蛋吗?我要杀你,你还在这里说胡话……”
谢择弈不以为意,又凑了上来,唇角几乎贴在她脸颊上:“觅儿凶我,那自然是我的错,我有错,我改,错哪改哪儿。”
“不是凶你,是杀你。”
桑觅闷闷不乐地推搡他。
纠正着他的说法,自己也被他搂抱得心猿意马,她挪了挪自己的屁股,有些顾左右而言他:“这两个字我都认识。”
谢择弈见她多有闪躲,心中大受打击,可很快又挤了过来:“好好好,什么凶什么杀的,都一样,觅儿再给我抱抱……”
被挤到角落里的桑觅不挣扎了。
小小的身躯顺势被他揽进了怀里。
她瞥见他脖子上的包扎,低眉靠在他胸前,别扭地转开话头:“你、你为什么不躲?”
谢择弈随口回答:“我没注意。”
桑觅垂眸,小心翼翼,低声说道:“下回……你要、要躲开……知道吗……”
“好。”
谢择弈笑了。
并非是,她再也不会伤害他。
只是让他躲开。
可仅仅是这样,他便已心满意足。
他明白的,这就是她最珍贵的感情。
她仍然,纯粹且美好。
……
桑觅窝在熟悉的怀抱里,睡了过去。
谢择弈抱着她,兀自恍惚了很久。
脑海里,反复地回想着长兄让谢陵带来的那封亲笔信,自己少时至今的记忆,错乱地夹杂其中,一切都轻飘飘的,无法落地。
——小五亲启,兄承家族振兴大任,谢氏厚积薄发,今大计在望,弟切莫一意孤行,勿阻族兴大业,免招杀身之祸。
——愿弟,安好。
——愚兄、伯书。
手信很短,但谢陵长篇大论说了许多。
谢择弈不太记得那些啰里吧嗦的话,大哥的意思其实很明了:一旦他碍事,谢家也容不得他。谢择弈倒并非介意这个,他肯听谢陵啰嗦那么久,不过是不想大哥的所作所为,碍到自己。
主要是觅儿……
他谢五可以和整个谢家一起死。
觅儿不可以受他牵连。
至于其他的,谢择弈眼下完全不关心。
恍恍惚惚间,谢择弈又想起了旧时的记忆。
他少时早慧,又是家中幼子,得父兄照拂,自以为出身不凡,年纪不大,便恃才傲物,多少有些拿鼻孔看人,因缘际会下,撞见民间疑案,恰好见识一男子,领着一个铁匠,三言两语道破案情。
心有不服的他,登门拜会,遭到了男子手下那名铁匠的轰打,谢择弈领着的那几名小厮,全无还手之力。他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即引经据典胡说八道了一通,引对方与自己下棋作赌,若自己得胜,他们便下跪磕头。
哪料,棋上罕有败绩的谢择弈,在男子手中七战七败,男子骂他谢氏米虫,不知何为天高地厚,却也并未再为难于他。
谢择弈哑口无言。
第二日。
痛定思痛的他,再度登门,屈膝拜师。
那一年,谢择弈九岁。
后来他才知道,对方乃是,同出身东州士族的杨家人,更是被当朝太傅逐出家门的胞弟——杨公景宣。
杨景宣身边,有一铁匠,此铁匠曾为江湖人士,早年颇为传奇,受杨景宣之恩后,一直跟随,贴身保护。铁匠使一把没有开刃的黑铁剑,一己之力退百人,可护杨公无虞。
那把未开刃的黑铁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块尚未锻造的烂铁,在谢择弈看来,此人使一块烂铁便能护主,堪称当世英雄。谢择弈慕其剑法已久,虚心求教,铁匠说,若他能锻铁,便教他。
九至十六,整整七年,谢择弈跟随杨景宣求学的这些年里,他都学了些什么?
看书、打铁、下棋、种地……
没有哪样是正道。
可只是如此,他也没有哪样,能称得上出众。
看书,比不得杨景宣过目不忘。
打铁比不上铁匠。
他就算种地,稻米也大多是空的。
所以,谢择弈始终觉得,他是个很一般的人。
十六岁那年,老铁匠将铸好的剑送给了他。
以剑法、以天下道义,剑名慈让。
师父不希望,他去杀人。
谢择弈一直以来,将那柄剑挂在家中。
养护多年,未沾血腥。
后来的他,离青州回望京,行力所能及之事,才知,入了望京,很多事,便身不由己。
谢择弈沉沉地闭上双眼,再不愿去细想。
倘若兄长犯险,事态有变……
他只能将觅儿送回桑家。
谢择弈可以死。
桑觅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