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明玉园。
时维初春,梅花自苦寒中盛开。
伏林部公主正于群梅绽放之中,花瓣飘落的高台上,献奏伏林古琴曲,一众身穿异域纱裙的少女,身姿轻盈,围绕伴舞。
宴会主位,乃是灵顺公主萧沛灵,左右是东宫太子萧常肃同其太子妃,梁王萧殊羽和一众皇子相聚而坐,乍一看,兄友弟恭,一派和谐。
几日前,风尘仆仆的梁王回京,宫中办了一场宫宴,为领兵将军与梁王接风洗尘,有功者皆大赏,关于伏林部进献的那位小公主,陛下也有了定夺。鉴于伏林部先臣后反,劣迹在前,纵使献女,也不太可能将此女随意指给某个皇子了,已送往京中明玉园常住,眼下关头,诸多琐碎已成前尘旧事。谢府收到了灵顺公主萧沛灵送来的请柬,邀桑觅他们往明玉园赏梅,听伏林部小公主,演奏西桓的伏林古琴,届时会有不少望京城中的青年才俊同赏,诸多皇子公主自然也是在的。
宴以灵顺公主之名,倒是恰到好处。
毕竟,金尊玉贵的太子与她亲近,久未回京的梁王,亦与她一母同胞,对她宠溺非常。
从未去过明玉园的桑觅,欣然应了邀。
反正,还有谢择弈陪着。
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会宴当日,桑觅见到了不少熟面孔。
但她谁也不认识,对谁都一脸茫然。
一曲伏林古琴结束,见过几位皇子公主后,桑觅坐在了园中小案旁,自顾自吃起了点心。
谢择弈替她扫了扫衣裳上掉落的碎屑,他们俩的位置还是那样——勉强能看清贵人们的脸。
“我瞧见你哥了。”
“嗯,我也看见他了。”
“他旁边坐着的是谁?”
“去年的状元,户部员外郎。”
“噢……”
桑觅不明所以地应着。
对面梅花树下,谢风弦与人谈笑风生,未曾有个一官半职的他,在众多青年才俊中,也是意气风发。每当到了人多的场合,桑觅总能想到,阿爹和阿娘说过的那番话:京中达官显贵之间,多的是复杂的关系,谁也不可轻易得罪。
桑觅甩了甩脑袋,懒得再去想:“都是贵人,贵人实在是太多了。”
谢择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回道:“对很多人来说,觅儿也是贵人。”
桑觅不明:“是吗?”
谢择弈随口道:“比如说我,对我来说,觅儿最是遥不可及。”
桑觅白了他一眼,不作理会。
谢择弈想了想,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却没有再回话,只得若无其事地给桑觅整理衣角,坦率而言,自己那番话倒也没错,桑家的能力,定然比桑觅想的要大。桑明容归根究底,是能够在陛下面前说上话的人,对诸多需要出仕的士族而言,桑家是上好的结亲对象。
桑明容为官数十载,天子尚居东宫时,便已出仕,升任刑部侍郎的日子,恰同当今天子登基相近,多年来劳苦功高,未有差错,只要陛下活着,便不可能轻易祸殃桑家……
谢择弈陷入深思,抬眸望着桑觅。
不知不觉间,神志恍惚。
他暗暗叹息着,又去看远处高座的几位皇子。
不禁,越发的迷茫且困顿。
桑明容能护她一时,能护她一世吗?
和离,以保她无虞……
这就是,他谢择弈能够做的全部了吗?
他好像,太没志气些。
一直以来,谢择弈都像远离肮脏的东西一样,远离着那些明争暗斗,然而,假若只有入局,他才能拥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想保护的人,他该将自己永远浸在泥里,生生世世都洗不干净……
“你在看什么?”
桑觅好奇地瞧着恍恍惚惚的谢择弈。
他好似没听见,并未回话。
桑觅眨了眨眼睛,顺着谢择弈的视线看去。
远处,几个血脉相连的天家皇子,欢声笑语不断,灵顺公主穿着一身粉色衣裙,颇有几分俏丽。
桑觅伸手,在谢择弈面前晃了晃。
“谢择弈?”
“啊?”
谢择弈这才回神。
桑觅凑近他,仰头发问:“你在看公主呀?”
谢择弈连忙摇头:“没,在看太子。”
桑觅笑了:“那你可真奇怪。”
谢择弈很快打断了她:“嘘——”
他俯身贴上她的耳朵。
挡住嘴唇,轻声同她讲话。
“我在想,一些要被杀头的事情。”
桑觅有所会意,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紧挨着他说话:“你说,梁王和太子的事情呀?”
在旁人看来,两人只是惯常亲昵,夫妻间的窃窃私语,可见感情和睦,琴瑟和鸣。
谢择弈适时地起身,将桑觅带了起来。
“我们走吧,散散步去。”
“噢。”
桑觅离开时,顺手抄起了一盒桌上的点心。
周围,似乎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们,群宴之中,第一曲听完,在席间离去,别图方便,或往明玉园中别处散步的也不在少数。
……
萧沛灵远远地看着他们。
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怨气。
她拉了一把萧常肃的衣袖,悄声说道:“太子哥哥,你瞧那桑觅,大庭广众的与男子亲昵,真是不知羞耻。”
萧常肃微微皱眉,轻声道:“皇妹,莫要动气,今日场合特殊,不可失了仪态。”
他看上去,心情很一般。
杨珺瑶出声说道:“灵儿,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伉俪情深,有何不可?你这说的哪里的话?”
萧沛灵闷闷地瞥了她一眼,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努力保持着平静。可当她想起桑觅那总是一脸茫然的傻瓜神情时,心中的怒火又忍不住升了起来。
梅园中心,高台上,异域公主怀中伏林古琴奏响,美酒佳肴在前,萧沛灵却无心欣赏。
并非男人被抢,有多不堪受辱,而是输给一个傻子的感受,令她愤懑至极。整个望京都知道,刑部侍郎桑明容的嫡次女,是出了名的笨蛋,琴棋书画一窍不通,除了那张脸,一无是处。
萧沛灵自诩才情出众,还精通书画,身份尊贵的她,从未想到过,会在这种事情上栽跟头,天底下的男人,谁不是见了她都想攀附一二,他谢择弈倒好,宁愿选一个傻子,也不肯给她一点好脸色。
越想越气。
萧沛灵索性,也随口扯了个理由离开。
萧常肃略显郁郁,什么也没说。
不多时,萧殊羽起身向皇兄见礼。
他称自己久未见皇妹,心中颇为思念,皇妹眼下气恼,自己该去安慰安慰才是。
萧常肃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神情,还是略显冷漠。
始终没有多说什么。
——
萧殊羽追上萧沛灵。
“皇妹这是怎么了?一点儿女情长之事,何必如此愁眉不展?”
“皇兄!”
萧沛灵一听他询问,眼眶顿时红了。
她带着哭腔,扑进了他怀里,可怜兮兮地说道:“皇兄,你久未回京,不知其中缘由,东州谢家五郎,实在是欺我太甚,明知我心悦于他,他还娶了个傻子侮辱我!”
萧殊羽连忙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别急,你慢慢说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萧沛灵假意抽泣起来,道:“那个桑觅,平日里就蠢笨不堪,她连烟花都不会放!自打及笄之后,便在高门贵女之中,闹了不少笑话!捱到十八岁,都无人上门去提亲,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硬生生地把我看中的男人给抢走了……”
“呃……”
萧殊羽思索着。
萧沛灵从他怀中探起身,泪眼朦胧地仰头看他,咬了咬嘴唇,恨恨道:“那桑觅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她还勾引了太子哥哥!”
萧殊羽若有所思,随即轻描淡写地为皇兄辩解道:“皇妹不要这么说,皇兄他只是,素来爱美人,他怎会受狐媚之术勾引?”
萧沛灵忙道:“太子哥哥当然,不会轻易上她的当!只是,我原以为谢五郎是个有眼光的人,能看出我的好,没想到他最后,竟被那蠢笨的女人给迷惑了去!”
萧殊羽温和地安抚道:“皇妹不必太过伤心。那谢五若真是如此轻易就被人勾走,自是配不上你。”
萧沛灵摇头道:“唉——皇兄,你常年远离望京,不懂女子心事,我自第一眼见到谢家五郎,便觉得他与众不同,他那风姿,那才情,皆让我倾心不已,如今被一个蠢蛋抢走,我怎能不心痛?”
萧沛灵满腹惆怅地走开了几步,背对着萧殊羽,又道:“那个桑觅,平日里连首诗都作不出来,女红更是粗陋不堪,论身份,她只配给我端茶递水,论容貌,她也不及我半分!”
萧殊羽思索片刻,道:“既如此,皇兄一定会想办法,帮你了却心事,断了他们的纠缠,没了狐媚勾引,这谢五,将来定然能看到你的好,等他追悔莫及时,如何处置他就全看你了,灵儿,别再伤心了……”
萧沛灵道:“他谢五郎在父皇面前,颇得宠信,而且,那个桑觅也不简单,邪门的很,脑子里装浆糊,偏生能得到诸多宠爱,她父亲也是拼了命地维护她,就连父皇,都对她另眼相待,皇兄,你真的有办法吗?”
萧殊羽话音温和,说话时,嘴角含笑。
“办法可以想的嘛。”
藏在眼底的情绪,却晦暗不明,难知深浅。
萧沛灵问:“那皇兄想到了吗?”
萧殊羽回神,微微怔了怔:“灵儿这就是为难皇兄了,皇兄对如今的望京,还是一知半解,你的事情,容我再好好思量思量。”
“我就知道,皇兄是在哄我高兴!”萧沛灵不高兴了,气恼地跺脚,“太子哥哥当初也是,就是哄我高兴,他根本没打算要桑觅这个傻瓜,果然还是得靠我自己,来出这口恶气!”
“灵儿、我的好皇妹……”
萧殊羽无奈地唤她。
萧沛灵心意已决。
再也不作理会,转身就走。
——
无人的花圃。
桑觅百无聊赖地踱着步,手中甩着一枝折断的梅花,谢择弈捧着一盒点心,平静地跟着她。
远处,是掩映在梅花林中,雕梁画栋的阁楼。
桑觅随口起了话头。
“太子好像不太高兴。”
“大约是吧。”
“他还假装自己很高兴。”
“嗯,是。”
桑觅停步,柳眉微蹙。
仿佛发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们总是这样,皇帝也是。”
谢择弈问:“不然呢,天天笑嘻嘻吗?”
桑觅一本正经地问他:“笑嘻嘻不好吗?”
谢择弈一脸诚恳:“我不知道,但我很喜欢看觅儿笑嘻嘻。”
桑觅有种被他骂了的感觉。
忍不住用梅花枝戳了他一下。
谢择弈低头看了看她拿着梅花把玩的手,浅浅笑了笑,两人又走了两步,他略微认真了几分,说道:“伏林部送来的这位美人,陛下有意让其困于明玉楼,并且在入京时,闹了不小的动静,这其中,对太子殿下暗藏敲打之意,太子殿下又不傻,多少是明白的,所以也很难高兴起来。”
桑觅听得一知半解的,思索一会儿后,无奈道:“那个异族公主,又是跳舞又是弹琴,蛮可怜的。”
谢择弈幽幽道:“异族小部,命薄如此,若非太平盛世,你我说不定也命如蝼蚁,可怜或者不可怜,只在一隙之间,觅儿能有此心,实乃良善。”
桑觅不明:“蝼蚁是什么?”
谢择弈思索着:“就是,微不足道的生灵……就是……蚂蚁……”
桑觅大约是明白了一些,正所谓,人各有命,千万浮华也终归一死,她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说道:“那我是大蚂蚁,我现在可以保护你。”
谢择弈不禁勾了勾唇角。
桑觅继续无所事事地甩着手中的梅花。
“我懂的,人有生老病死,皇帝老伯也会死,很多事情,咱们也控制不了,说不定哪天就被诛了,到时候可怜人就成了我们,做人就是这样,会突然死掉,当然,不做人其实也是会突然死掉的,只不过,有种很奇怪的感觉,那些个皇子、太子,他们是亲兄弟呀,却跟我和阿姐不一样……”
谢择弈说道:“不是谁,家中都有皇位要继承。”
桑觅还是一知半解的。
谢择弈又说:“古往今来,手足相残的不在少数。”
况且,真要说起来……
桑觅同桑紫玉,也是亲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