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和往常一样,雨给你端来了餐食,连带已经晾干的衣物都整齐地叠好规整地放在一边。
他往日里中午才会送来干净衣物,今天送得这么早,对你来说帮了大忙。
你和缘一换了衣服,吃过早饭,然后指挥他将你的铺盖胡乱叠起来收好——缘一走后,你肯定要将这床铺盖全部换掉,所以现在怎么收拾都行。
你们身量相当,缘一穿着你的僧衣也就恰到好处。
大概是第一次穿宽松的僧袍,缘一扯扯袖子扯扯裤腿,一直很新奇的样子。
昨日你和住持请了今天的假,所以无需参加早课。
不知道继国家的人什么时候会来,你坐在寮房里,和缘一一起静心等待。
闲暇的上午倒不至于无事可做,你将摘抄的部分万叶集递给缘一,同时问他在继国家的乐理学习进度。
半年前你不用询问缘一的生活,因为他会将自己的一切事无巨细写在信纸上,直接摊开在你面前;后来父亲阻断了你们的通讯,你就再不了解他的生活了。
——话说,对你而言,真的有必要去询问他的生活吗?
就像你曾经看过他的信件就会胸口憋闷,所以,将他的生活完全排除在你的生活之外,对你而言,这样或许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
有奇怪的思绪划过你的脑海,你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缘一已经难为情地将刚刚打开的纸册又合上:“……万轶先生对我的乐理学习很失望,所以到现在都在学习基础的和歌课程。”
你手撑着下巴看他窘迫的样子,不经意地继续问:“所以,你还在用那个破笛子吹奏吗?”
你问了一句废话。
昨天给缘一脱衣服的时候,你发现他胸前的暗袋里就放着那支木笛,到刚刚他在你面前换衣服,同样珍惜的——就和你现在提起的时候,他同样珍惜地将笛子从口袋里掏出来,捧在双手之间给你看,十分珍重地告诉你:“我会勤加练习的。”
你:“……”
你始终不明白,缘一为什么会这么珍惜这支木笛。
成为继承人以来,他只要动动指头,就会有比这好千倍万倍的乐器被人奉上,名家之作、大师传世——以他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只要他想,应该都能得到。
偏偏就是这支连语调都吹不准的木笛被他一直收入怀中……
你从未在意过这支笛子,也不明白它在缘一心中的位置,但人总是会被周遭影响的,原本你并不在意的东西,被缘一如此珍之重之,你忍不住的,就对这整个行为心生反感出来。
就好像,你原以为自己加入清水寺之后,已经与继国家断开了联系。
可是缘一如此宝贝你的遗留,这遗留也就从不起眼的破烂,似乎成为了你分离在外的血肉,被他珍惜地贴在心口……
或许是很可爱、很温暖的事情。
在你的角度,却感觉原本已经脱离宗族足够自由的自己,莫名地又被人缠上了风筝线,一头系在你的手上,一头系在缘一的口袋里。
是你每次一想起,就会不自觉感到焦躁、烦恼的处境。
缘一看着手心的木笛,告诉你:“昨天在马上的时候,我脑袋空空的,越靠近清水寺,就越害怕起来——兄长在寺庙里吗?会欢迎我吗?面对满身血污的我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想到这些事情就感到十分恐惧,甚至想要停下马赶紧离开……可是离开又能去哪里呢?——怀抱着这种心情,我来到了寺庙的山下……”
你:“……”
啧!缘一他,又露出了,那种让你觉得恶心的笑容……
缘一抬起头,微笑地看着你,看上去十分满足:“……然后兄长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我!”
清晨的阳光照射在他白净的脸上,耳垂上的日轮花札轻微晃动,额头的斑纹都熠熠生辉的可爱起来。
这是一个纯真美好的笑脸,虽然让你感到不适,你也无法口出恶语地拒绝的笑脸。
他甚至还在继续:“兄长将笛子送给我的时候说过——‘如果需要帮助就吹响它’——昨天,我骑着马匹,紧紧地握住胸口的笛子,希望得到兄长的帮助,我想兄长一定是听到了我心中求助的笛声,才会那样好的出现,让我的慌张与恐惧都消失掉……”
在缘一感激的陈述声中,你不感兴趣地挪开了目光。
哈……真遗憾,你昨天什么都没有听见。
至于说,为什么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恰到好处地接到缘一……
想到这里,你的眉毛不自觉地微微拧了起来——
——那不过是……身体自顾自地行动起来而已。
——并非你的本意。
你在心中冷静地陈述着事实。
可见你对自己身躯的掌控力还不足,以后依旧需要勤加锻炼才对……
“……兄长大人?”
缘一乖巧地正坐在阳光下,手捧木笛微笑着,等待你对他的那番真心剖析做出反应。
你:“……”
你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发现,经过昨天的长篇大论之后,你的脑袋再不能及时挤出恰到好处的漂亮话来,所以……
“你今天回去,父亲一定会大发雷霆,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你非常僵硬地转换了话题。
缘一:“……”
他安静地收起笑脸,把手上的笛子再次珍重地收进胸前的口袋里,这之后才抬头,眨巴眼睛,一脸单纯的回答你:“是我有错在先,我会接受惩罚的。”
唔……怎么说呢,对缘一这老实得不得了的应对方案,你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你随口问他:“父亲有责罚过你吗?”
缘一给你写的书信上,几乎没有与父亲相处的描述,你从父亲那里明白他对缘一的赏识,对于他们日常的相处,心中却毫无概念。
你记忆中的父亲,依旧是那个动辄勃然大怒、打骂幼儿的暴虐男人,而这男人对于缘一……大概是为了与母亲缓和关系,在缘一显露天赋之前,他对待缘一最大的良善,也只是做到视而不见,恍如根本没有第二个儿子。
那么,在你之后,面对更具武道天赋的继承人,他到底是如何对待的呢?
你生出一点儿好奇来。
缘一重复你的疑惑:“责罚?”
你懒散地对其举例:“譬如武道功课没有完成,会拿剑鞘击打背部;譬如检查的时候挥刀无力,就粗暴地多加饭量还必须吃完;譬如……做出不和他心意的事情,就会直接将他的不满以疼痛的形式施加在你身上——这些行为,有吗?”
你说着说着,眼前浮现出昨日里,缘一站在林中赤条条的躯干,肩臂上逐渐浮现肌肉的线条,背部白皙无暇——是没有任何伤痕的武士的躯干。
于是在描述结束的时候,你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听到形容,缘一原本看着你的视线偏移了一瞬,瞟向矮桌上承接的一捧阳光。
他给出的回答如你所料:“父亲责骂过我,但兄长描述的责罚并未发生。”
你:“……”
你以为自己对这个预料之中的结果,会以平常心领受,可实际上,喉咙一紧,心脏有难言的疼痛弥漫开来。
你赶紧挪开目光,佯装平静:“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缘一:“……”
你:“……”
有一股奇怪的沉默在你们之间弥散开来。
你恍了恍神,有意识地去思考,才想起来自己开展这个话题的目的。
“无论之前父亲对你有多么宽厚,这次你私自跑出来,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狠狠揍你一顿的。”
缘一:“是……”
你:“你就准备这样回去被狠狠揍一顿吗?”
缘一低着头,很失落似的:“我有错在先……”
唔……你确定了,缘一这个脑袋空空的笨蛋,就这样回去的话,一定会被父亲教训得很惨!
你话音一转,早有准备地抛出方案,认真地建议道:“既然如此,缘一,那就逃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