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安营扎寨的时候,你坐在缘一身边,通过周围武士们的交谈,知道了白日战场中的战局的变动。
在你们收到丛林中敌人突袭的时候,父亲还在惊愕当中,缘一已经在所有人之前反应过来,下马,提刀,顶着剑雨进了丛林。
“真是意想不到啊!”
“毕竟是缘一大人,没有问题的!”
“听说藏匿起来的那个指挥官,就是被他绞首的吧?”
“可不是,头颅已经装好了,就等明天汇军后呈给大名殿下,斩掉的好像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来着……”
大家坐在篝火边饮水说话,时不时将敬仰的目光投向你身边的缘一。
刚刚询问过舍人,你确定缘一身上并未受伤,可是想起他冒险的行为,依旧感到惊魂未定:“如此冒进,就不怕一去不回吗?”
你已经好久没有斥责过缘一,他总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无论多么严厉的责骂,好像都进不到他耳朵里,所以斥责他是一种完全划不来的事情。
可是当时刚从战场上下来,你扯着缘一的臂膀查看他是否有伤,伸出的手都在不自觉的颤抖。
大抵是战中挥刀过多,对拼时还不觉得疲累酸痛,战后环境松懈下来,你竭力控制,也感到自己手臂上的肌肉格外疲乏起来,甚至忍不住的抽搐痉挛。
你颤抖的手挨上缘一稳定的臂膀,就更加显现出弱者与强者的区别来。
“兄长!”
缘一下意识伸手扶住你,他同样关心地查看你板甲上钉着的箭矢,确定没有穿透盔甲伤及皮肉,就大大松了口气:“你没有受伤,真是太好了!”
你:“……”
你还应该和缘一说两句话的,只是一时语塞的功夫,父亲已经高声将缘一叫了过去。
他端详了一番缘一呈上的头颅,询问了刚刚的情况,然后脸上就露出骄傲的神色,拍了拍缘一的肩膀,将他引到所有家臣的正中,向大家宣告此次战役的最大功臣。
你在远处观望,声音其实听得并非很清楚,只是料想应该是这种发展。
毕竟那边的一圈贵族中,在缘一过去之后,就由战后沉默的修整,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叹服声。
而等到父亲想起你的存在,派手下将你叫过去的时候,他连询问你战绩的心情都没有,就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你归拢到圈子中。
你之所以在交战中位于队伍中部,说来也是好笑。
出于莫名的心思,你想要距离缘一远一些,所以额外和父亲做的申请,他听到你的需求时,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你,见你十分坚持,就可有可无地点了头。
如果缘一是英明的主君,只通过你的这一点调动,就该明白,你事先所说的【为他挥刀】全是谎言。
护卫主君的人,绝对不会在战争中远离主君。
但他大概不明白这一点……
你默默回归于武士的圈子里,染血的外袍还在滴答滴答淌着敌人的鲜血,听着大家对缘一打心眼里的赞叹与顺服,只觉得胸口里揣了一块坚冰,将你整个人都冷凝住。
——“岩胜大人,多亏您挡在前面……”
——“岩胜大人,感谢您……”
——“岩胜大人,您没事吧?”
刚刚在部队中部受到的关心与尊敬,在现下武士们围成的圈子中,根本无足轻重。
根本无足轻重。
等你修整好心情,在夜晚询问缘一如此冒进的缘由,他的眼睛没有看向你,只是盯着眼前燃烧的篝火,眼中的火焰明灭不定,回答的声音却十分平稳:“因为……感觉可以做到,所以就去做了。”
“感觉?”你为这个原因皱紧眉头,“若你的感觉错了呢?”
缘一转头看向你,他下巴处之前原本有一道泼墨似的血痕,现下已经擦洗干净,你们都换下染血的衣衫,脏污的打刀也交由近侍去擦洗,如今坐在人群之中,倒像是出门游玩的贵公子,看不出战争的硝烟。
缘一的瞳孔中映着你的身影,有你冰冷愠怒的脸庞。
他认真地询问道:“兄长是在担心我吗?”
你讨厌他话语中黏黏糊糊的感情。
“你是部队的最强战力,大家都会担心你。”
你冷漠的,面无表情地回复着。
“……”
缘一仔细打量了你一番,似乎想要在这昏暗的环境中看出你真实的心情。
可他越是看着你,你的神情就越是冰冷。
也不知道他是否成功,总之最后他还是收回视线,伸手用树枝拨弄了一下篝火,用回忆似的、无起伏的语调说道:
“被袭击的时候,我看到箭矢射向了兄长在的地方,所以想要过去帮你——但是父亲在我身边,也有箭矢向他射来,他不会允许我擅自奔走,无论去到哪里,能拯救到的人都是有限的……”
你:“……”
“……然后我想到,去丛林中把伤害大家的人都杀掉就可以了——他们也是抱着这种心情进行攻击的,所以被杀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明明一人闯入敌阵大获全胜,缘一在你身边,看上去却一点儿也不高兴。
你冷眼观瞧着他,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腿轻轻蜷了一下,动作又很快停滞——他好像在拼命忍耐住将自己蜷缩起来的冲动一般。
你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问出自己都始料未及的问题:“如果你受伤怎么办?”
你一点儿都不想说出这种软弱的话。
武士在战场上就该忘己不惜身,以钢铁意志驱使血肉之躯,去达成主君的期待。
所以……什么【如果你受伤怎么办?】
简直是……再软弱不过的问题。
在战场上受伤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只要在还能行动的时候,这条命尚未逝去的时候,达成主君所愿即可!
你白日里战斗的时候,可就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战斗到所有敌人都倒下为止。
可是……
你没有注意!
最危险的地方,你看不到的地方,原来……是缘一,他一个人在战斗着……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寡不敌众,死去怎么办?”
——住嘴!
“你把自己的安危,当成什么了?”
——不要再问了!
“你以为我……挥刀保护的主君,是谁?”
明明心如冰雪,灵魂也在要窒息的深海中沉溺,可是身体……控制不住的张嘴开合,问出语调不稳的句子。
不!你问出的,都不是你的本心。
你只是在表演。
一个爱护弟弟的兄长,一个忧心主君的家臣。
你一向都表演得很好。
受到你的诘问,缘一深深地低着头。
他本该被众人敬仰,他是这场战斗中最大的功臣,该沐浴荣光,在人前骄傲地昂起头颅,成为众人精神的信仰。
可是此时,他在你面前,就像做错了事情一样。
他将脑袋深深的低下,简直像是要把面目埋到怀里去一样。
“对不起……”
他又开始道歉。
“你在为什么道歉?”
你听到自己冰冷的言语!
——闭嘴!你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到!
“我只是……”缘一平和的语调中,开始掺入控制不住的沙哑……
——明明……你才是最没用的那一个……
“……我只是,想保护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