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缘一的双眼能看到很不可思议的景象,因此他能像是杀人的兵器一样,毫无磨损地磨损他人;但要是将这双眼睛用在游郭的女人身上……
你会觉得他很无聊。
暴殄天物。
至于他能在紫阳花身上看到什么异常……你在敷衍地应付了一句之后,才恍惚间反应过来:
他会看到什么?
紫阳花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你将视线集中在缘一吵闹的脸上,等待他的答案。
结果他给出的,是你依旧理解不了的形容:
“她的脏腑排布得很奇怪,那座游女屋的墙壁里面、地板下面,也有经络网结,里面流淌着像是血液的液体……”
在你看来,根本就不是人类的家伙,站在你面前,用严肃的态度告诉你:
“紫阳花她……不像是人类。”
你:“……”
这沉默是因为你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你想起紫阳花说过,她在疫病之后得了无法见光的怪病;想起她在游女屋每个角落培育的盆栽的紫阳花束;想起她蜷缩在你怀里的时候,发间传来干净的皂角的味道……
你想起,自己昨天还失态地和她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
然后今日归家,你的弟弟过来告诉你,你的红颜知己很奇怪,游女屋很奇怪,他透露出的态度是希望你一定要当心……
你昨天还警告他一定要慎重地对待女人,避免自己受到伤害;
而今天,缘一就以眼还眼地告诉你,你最近宠爱的女人也应该谨慎对待。
简直像是一个恶作剧。
你不知道自己脸上该摆出什么表情。
“好”或者“不好”,都不是能够轻易给出的答案,而这番交谈之后,你原本还算轻松愉快的心情,像是被投下一颗又一颗的小石子,一下子沉甸甸地往下坠去。
良久的沉默之后,你轻声询问缘一:
“脏腑排列……听说有的人的心脏会在右边——是这样的区别吗?”
缘一:“或许……,我没有细看,她的胃的部分很大,盖住了其他的器官,血液的流动也很缓慢……”
你想起紫阳花总是温凉的体温。
“我知道了,我会去调查的。”
你只能给出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
后面几日,你都没有去游郭。
和缘一的这番描述关系不大。
你只是在弟弟为你提出警示的时候,恍然惊觉,在遇到紫阳花之后,你似乎……变得软弱了许多。
无论是流连她好眠的房间,还是心神恍惚时向她袒露心事,又或者在被缘一警告后无法立刻拿出决定……你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你迟钝地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儿不像自己了。
“我……是不是变得软弱了?”
你甚至动摇到,询问了身边的雨这样的问题。
他一直在你身边,从清水寺到继国城,从上战场到离开战场,陪伴了你许久,刨去你纯粹的主观判断,他应该是最能对你的人生给出合理判断的人。
听到你的问题,雨有些受宠若惊。
可他一直是个谨慎的人,所以在仔细观瞧了你的脸色之后,雨才垂着眉眼,温和地回答道:“不,在我看来,岩胜大人一直威严又强大。”
这个回答没有让你满意。
你认为雨可能没有理解问题,所以你换了个说法又问了一次:
“……你认为紫阳花怎么样?”
雨思索了一下,告诉你:“紫阳花夫人……对您一片深情。”
——咦?
你略有些吃惊。
记忆里,你上一次问起这样的问题,雨给出的回答,似乎是“游郭女子,真心难以捉摸”之类的评价。
可这一次……
你追问:“你认为她的恋慕……是真实的?”
雨犹豫了一下,有种不知道是否该坦白的踌躇,但他对你一直毫无隐瞒,因此很快就恭敬地告诉你:
“夫人她……曾经在您睡着之后,出来和我打听过您的烦恼,说您愁眉不展,是否因为白日里遇到什么不快;她也认真向我讨教您的喜好与厌恶,说希望她的屋子能成为让您舒适满意的地方——我不敢将您的事情随意透露,所以什么也没有说,无论如何询问都硬邦邦地拒绝了她……我以为她会为此感到恼怒……”
“……”
“但是后来,夫人反倒为我准备了谢礼作为报答——她说,辛苦我一直守在您的身边,她为我的存在感到欣喜,并且……”
雨望了你一眼,立刻又带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她希望我可以保持现在的态度,一直跟在您身边侍奉下去……”
你:“……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雨:“是……判断您不会在意这些,所以我没有和您单独做出禀告。”
你:“……”
没错,过去的你,的确不会在意这些……
雨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之间的差异,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轻声询问道:
“您……对紫阳花夫人是怎么想的呢?”
“……”
你的脑海一片空白。
你的脸上一片空白。
你是如何看待紫阳花的呢?
不讨厌,也不抗拒,甚至多次去找到她——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非要给出一个答案来——你却只想要躲开。
“……”
“……”
你沉默着,像是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一样,接下来两周也没有再踏入游郭一步。
大概是这份疏离表现得过于明显,因此没过多久,紫阳花托人向继国府送信,雨将这封信笺送到你的桌案上。
你看着紫阳花纹饰的信笺叹息:
“以前……你不会将这样的信件送到我面前的……”
雨真诚地回答你:“因为岩胜大人……之前询问过紫阳花夫人的事情……我想,说不定您也记挂着她……”
你没法反驳。
打开叠得整理的信笺,信纸展开的时候,有风干的紫阳花的花萼落在桌面上,雪白的蕊,鲜红的叶片,是怪异的、只有紫阳花身边才有的新奇品种。
信纸上的文字写了有小半张,上面用温和的语句诉说女人对你的思念,她问您近来如何,她学了新的曲调,是否要欣赏,又说热切地盼望你去看望她……
紫阳花说,她会一直等待你……
让你松口气的是,她的信笺上并未提到那一晚你的窘态。
“……”
你看着纸上娟秀的字迹,将信纸又叠好,红色的干花也收拢进去,搁在了桌子的一角。
雨小声地询问你:“大人……是否要去给夫人带个话?”
夫人……
一般是出嫁的女子才会被大家称做夫人,只是游郭中的女子并不讲究规矩,所以“姬”、“夫人”什么的,大家都乱叫一通,在此之前,你看到别人叫紫阳花做“夫人”,只略微感到怪异,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现在,你迟钝的察觉到,这声“夫人”背后的心愿。
紫阳花……她似乎从未对你隐藏过自己。
所谓的喜爱、所谓的真心、所谓的心愿——
“……不会吓到您的话,真想将我的心脏剖出来给您,如果能够体会到其中万分之一的感情,您一定会因此高兴起来……”
你的脑海中响起紫阳花的声音。
她似乎……的确如自己所说,对你一直毫无保留。
那么,如果她真如所说,将自己怪异的心脏剖出来放在你面前,你会因此高兴吗?
你揉了揉眉心,觉得毫无办法。
你听到自己叹息的声音:“我最近……忙着城中庆典的安排抽不出时间,庆典的那一日,我会去找她。”
“是……”
你听到雨后退的轻盈脚步声。
“等等。”
你叫住了他。
只是一时起意。
你从一个落下灰尘的角落,拿出一个木头盒子,略一用力,盒盖打开,里面躺着一支花朵的发簪,并非紫阳花那样艳丽,而是很普通的樱花的发簪,花朵下有细小的珍珠组成串珠悬挂。
你有些忘记,这是什么时候买来的东西。
似乎是一次在城里闲逛,看到卖首饰的铺子,想起“我开药用完了钱,不得不卖掉您送的首饰与衣服……”类似的话,于是不自觉走了进去,在模糊的记忆中寻摸,找到了熟悉造型的发簪,就掏钱买了下来。
并不是像紫阳花说的那样珍贵的礼物,只是样式很普通的发簪而已。
至于后面为何没有送出去……
御艺所夫人的游女屋简直是倾其所有在供养紫阳花,你观察过她的打扮与穿着,她如今发间佩戴的首饰,每一件都比你当初送出去的更加珍贵。
所以这个木盒,就在你的桌案上,被你快要忘记的角落中,一直搁置到现在。
“把这个带过去,让她安心等我。”
你将木盒合上,递给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