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舟抬起眼皮,眸色淡淡地看着巩陵。
他没有说话。
但巩陵却是看出了什么,大笑出声。
“沈钦差,你这步棋,可是下错了。”
见沈舟还是不说话,巩陵像是找回了面子一样,想要站起来。
他身子刚一动,就被人重重地压了下去。
他回头看了眼那面无表情的侍卫,眼神很冷。
不过侍卫并未理会他。
对他的眼神不屑一顾。
巩陵的心气向来高傲。
他一路走得平坦。
手中掌握到的权力越来越多,坐的位子也越来越高。
他向来都是坐着上面往下看的人,何时变成了狼狈跪着往上看的人了。
他收回视线,紧咬着牙关,抵着侍卫的力度,撑着要站起来。
沈舟看着,摆了摆手。
巩陵顺利站了起来。
那一刻,他面上不再是苍白和失魂落魄。
而是挂着一抹胜券在握的淡笑。
“沈钦差,皇上委任你过来,不是让你滥用私权的。”
沈舟的不言不语,给了巩陵很大的自信。
“你的打算,我都看破了。”
他看向面色怪异的孟修杰,“孟侍郎,你前途一片明朗,怎地会跟着沈钦差胡来呢。”
他拿出一副长辈做派,想要教育沈舟和孟修杰。
“本官兢兢业业,为着皇上办事,立下汗马功劳,一步步坐上了这个位子,其中艰险,不是你们能理解的。”
他眼睛里透着怀念,“皇上信任本官,本官心怀感恩,事事为着皇上分忧,又岂会做出那些伤天害理之事。”
他笑了笑,“沈钦差,你莫要听信小人之言,误会了本官。”
沈舟能听得进去,孟修杰是听不进去了。
他夸张地作呕了一下,见着巩陵面色一变,笑了起来。
“巩巡抚说的这些,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孟修杰站了起来,走到巩陵面前打量。
“原来巩巡抚的脸皮真如我想的那般厚,这些话竟都能笑着说出来,在下实在佩服。”
沈舟刚刚还没什么表情的,闻言,嘴角扬了起来。
“孟侍郎说的,我也认同。”
巩陵哪能容忍两人这般羞辱自己。
“沈钦差,孟侍郎,你们若是拿不出证据,到时候,可就别怪本官不留情面了。”
“好一个不留情面。”
孟修杰失笑,他看向沈舟。
“沈钦差,巩巡抚都这样说了,难道您没有什么想说的?”
沈舟本来没什么精神的,闻言,倒是笑了起来。
眼里照进了些亮光。
“既然巩巡抚说了不留情面,那就不留情面吧。”
巩陵一顿,视线直直看向沈舟。
“本官可不是被吓大的。”
沈舟摇头,又再次揉起手腕。
他没有再看巩陵,“巩巡抚等着吧,你想要的,我会让人送到你面前。”
说着,他摆摆手,让人把巩陵带下去,好好看着,别让人跑了。
巩陵还想说什么的,可他嘴里被塞了东西,只能瞪着一双眼睛愤怒看着沈舟和孟修杰。
巩陵一走,孟修杰走到沈舟面前,仔细看他的手。
这才发现,沈舟的手腕处,竟有细密的伤痕。
“你手怎了?”
闻言,沈舟看了眼自己的手。
“摔了一跤,应该是碰到什么东西了。”
沈舟一动,孟修杰便也看到了他手上划破的伤痕。
看着已经有些青紫。
“我让人请个大夫过来。”
沈舟看了眼外面天色,“明早再说吧,也不疼。”
“你一直捏手,还不疼?”
孟修杰皱眉,随即看向一旁的侍卫,话都出来了,却又被沈舟阻止。
“真不疼,这么晚了,你去请人家过来,这不是扰人清梦吗?”
沈舟又说了几句,让孟修杰放弃了请大夫的想法。
可孟修杰还是在意的,毕竟那块青紫,看着有些严重。
他细细又看了眼,发现那些细密伤口里面还有些脏污。
“侍卫那带着些药,我让人端点水过来,给你清洗一下,然后敷些药。”
这回沈舟没拒绝。
等伤口涂上了药粉,沈舟也不再揉手腕了。
孟修杰打了个哈欠,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沈舟垂眸想着事情,不时闭上眼睛小憩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匆忙脚步声急急从外面传了过来。
沈舟本就没睡,听到的那一刻,便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
孟修杰这会被他吩咐过的侍卫喊了起来,连忙跟上。
沈舟看着陈明手里捧着的一个木盒子,一直提着的心落回了原处。
冯钧没有骗他!
陈明一脸严肃地走到沈舟和孟修杰面前,沉声道:“沈钦差,我们在您吩咐的地方找到了这个,里面的东西我已经检查过了。”
沈舟点头,直接打开了盒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纸血印诉状。
沈舟深吸一口气,伸手拿了起来。
他小心地翻开。
眼睛在那一刻,睁大了。
孟修杰看着那密密麻麻摁下的手指印,以及诉状里面所写的关于巩巡抚等人的一桩桩鱼肉百姓之事,惊得嘴巴微张。
“这,这是三年前的诉状。”
沈舟缓缓吐出一口气,把诉状收了起来。
“是三年前的,被人压下来了。”
孟修杰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能压下来,便说明这些按下手指印的人,怕都已经不在了。
“这些人,可恶至极!”
沈舟转头看向一脸怒气,愤懑不平的孟修杰,心里有种说不上的恍惚。
他是打听过巩巡抚这些人的。
当年谁不是年少轻狂,胸怀大志,有远大抱负之人。
可这圈子,就像是那片泥潭。
能出淤泥而不染的,又有多少人。
权利熏心。
都是十年苦读考出来的学子。
能这样一层一层考上来的,心性方面,自然不比常人。
可如此都不能抵抗这片泥潭的熏染。
可想而知,这泥潭里面,到底藏着多少龌龊不堪。
沈舟有些迷惑。
若干年后,他和孟修杰,还会是现在这样子吗?
他不确定。
沈舟垂下眼,拿起里面的账册。
他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目前,还不是那种人。
那就趁着他还不是那种人之前,做些不违背内心的事吧。
犹如一阵春风吹来。
沈舟心里的那些迷惘不解,通通被吹走,心胸一片平坦,开出了花。
=====
在那一晚,巩陵等人被关进了大牢。
密奏也被人护送出了城门。
带着巩陵等人的一桩桩罪行,赶往京城。
天光大亮。
赈粥棚早早开工了。
往常都要接近午时才开始的,现在竟是辰时刚到就开始了。
众人疑惑归疑惑,但行动很是麻利,拿着碗爬起来就去排队。
经过各种毒打辱骂,他们现在已经不敢大声嚷嚷着不公了。
一个个乖乖排着队,能领到多少,那都是自己的运气。
就算别人得到的比自己的多,也只是心里腹诽怒骂几句。
现在已经没那力气大骂了。
孟修杰想要把巩陵等人的罪行一一昭告全城百姓。
沈舟却是让他等等。
现在这情况,并不是昭告这种事的时候。
要是百姓们闹起来,孟修杰在这边并不好管。
经过这次的事,孟修杰选择听从沈舟的话。
只是把巩陵等人关在大牢的事昭告了出来,其余的,并未过多透露。
但百姓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巩陵等人的罪行,他们心里清楚。
听闻巩陵等人择日问斩后,有人抹起了眼泪。
城里城外,气氛一阵低迷。
少年红着眼,死死望着城门方向。
妇人又哭又笑。
“斩了好,斩了好啊,你爹肯定要回来了。”
少年想哭,低下头不知该如何跟他娘说爹不会再回来的事。
自己的孩子,妇人岂会不熟悉。
她提着一口气,语气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美梦一样,“你都没喊着要去找你爹了,是不是找到了?”
少年喏喏不知该说什么。
妇人道:“娘不怕,你跟娘说。”
少年眼睛酸胀,心里更是难受,窝进妇人怀里,突然痛哭起来。
妇人身子一僵,心里明白了什么,无声地流出两行泪。
沈舟已经确定好离开的日子。
他抓紧时间,用自己的身份,帮着孟修杰处理了很多事。
让孟修杰得以在两天的时间里,拿到了太原府的临时话事权。
整个府城的秩序,并没有因巩陵,冯钧等人的入狱变得混乱。
在这官场中,多的是会看脸色行事的人。
良禽择木而栖。
巩陵一垮,下面的人都不用沈舟多说,一个个上门前来表态。
争先恐后说着巩陵等人这些年来对他们的压迫和威胁。
沈舟觉得好笑。
心里也明白,这些人,单拎一个出来,都算不上什么清白之人。
看了两天的虚与委蛇,他也是看够了。
大手一挥,让孟修杰自己处理。
正想好好歇一歇,明日一早出发平阳。
还没看两页书,孟修杰便过来,说冯钧嚷着要见他。
沈舟挑眉,心里很是清楚冯钧找他有什么事。
孟修杰在一旁坐下,道:“明日他们便要行刑了,冯钧怕是想交代什么。”
“好啊,那就过去看看吧。”
沈舟起身伸了个懒腰,“刚好无聊。”
孟修杰眼皮一跳,“沈钦差若是无聊,可以帮我看看那些卷宗。”
依着巩陵等人的行事风格,孟修杰打算把这些年的卷宗都认真看一看。
要是还有什么来得及弥补的冤假错案,也好及时纠正过来。
沈舟是支持他的。
这两日空闲下来时,便跟孟修杰窝在卷宗那边一直整理案件。
今日好不容易能歇歇,闻言,他脚步匆匆,头也没回出了门。
“孟侍郎,晚点见。”
大牢里有股难闻的味道。
初闻像是霉潮味,再闻,便是那种什么东西腐烂散发出的死味,透着一股寒气。
沈舟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但却是巩陵等人关进大牢后,第一次来这见他们。
他打算先去见冯钧,顺道去见见巩巡抚。
进来时,他远远就听到了冯钧的叫嚷声。
就像孟修杰说的,这人嚷着要见他。
沈舟没想到,还真是在嚷着。
就算是狱卒过去大喊不要嚷嚷。
这人也还是在叫嚷着。
沈舟都能听到狱卒的郁闷咒骂声。
不过一瞬,便有牢门被打开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便是拳脚捶打在肉体上的砰砰声响起。
冯钧不再叫嚷了,他大喊着饶命。
沈舟缓步走过去。
看到了紧抱着身体,蜷缩起来的冯钧。
狱卒意识到有人进来了,连忙停手。
“沈钦差,您怎么来了?”
冯钧猛地抬起头,“沈钦差,救我!”
他站起来,拖着一条伤腿很慢地走到沈舟面前。
两人隔着木栅栏相望。
狱卒已经重新把牢门关闭,按照沈舟的吩咐,走远了。
沈舟看着冯钧脸上的焦急,一时无言,直到冯钧一句一句喊着让他履行承诺的话,他才开了口。
“冯知府,我已经履行承诺了。”
冯钧不相信,“你履行承诺,为何我明日还要行刑?”
“这个的话,就要问你自己了。”
沈舟看了眼冯钧的大腿,没想到他竟然熬过来了。
不过,熬过来了也没用。
冯钧气得破口大骂。
骂沈舟是个伪君子,骂他不信守承诺,骂他骗人。
骂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骂他迟早有一日暴尸荒野,尸骨无存。
沈舟漫不经心听着,等他骂得气喘吁吁,才道:“看来,冯知府是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家人了。”
冯钧犹如吃了屎一般,表情难看。
想说什么,可刚刚骂出口的话,实在是难听得让他收不回来。
他捂着心口,气得心口抽痛。
他气上头了,这人竟也不出声说一句。
非得等他说完了,才轻飘飘开口。
越想心口越疼。
有那么一瞬,冯钧觉得就这样被气死也挺好的。
可惜,没能被气死。
他低下头,整个人都没了生气。
他开始道歉,让沈舟原谅他。
“冯知府,我说了,我已经履行承诺了。”
冯钧一愣,抬头一看,才发现沈舟已经走了。
履行承诺?
他想起沈舟先前说的话,以功抵过,会向皇上说明一切。
但具体的,还得看皇上的意思。
冯钧知道自己将死,死后就不知道后面的事了。
沈舟就算是骗了他,他也不会知道。
但这一刻,他想起了沈舟那淡漠的神色,甚至连眼神,也透着冷漠的脸。
这样的人,应该不屑于骗他才是。
冯钧在那一刻,选择相信这人。
像是想通了什么,他又嚷了起来。
叫着喊着要见沈钦差。
狱卒骂了一声,脚步踏得很大声地走过来。
“找死。”
冯钧道:“你把沈钦差喊来,我还有事瞒着,他不来,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