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在出发前,脑袋里到底想了多少,等到来到爷爷家里的时候,王东升反而变得脑袋空空,什么也不琢磨了。
打开门,确实是预想中的场景,不过只对了一半。
饭桌没有被摆在客厅里,而是依旧放在厨房中,桌子上几个菜已经热气腾腾地摆着了,爷爷在灶台边上忙活着,颇有些手忙脚乱,但动作却很麻利。八十多年的岁月过去,时间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反而依旧是如同王东升小时候的记忆力那样,动作轻快。
“来了?拿筷子拿碗,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手里的活计不停,爷爷王珏招呼着王东升,情绪热络。
父母并没有出现在爷爷的房子里,看起来,爷爷并不知道今天早些时候,自己家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这样很好,对往东哼来说,少了不少需要应付的麻烦。
于是他脱了鞋,走进屋内,先洗手,然后熟练地取出碗筷,把餐具在桌面上摆好,自己刚刚坐下,爷爷就已经端着最后一道菜上了桌。
“尝尝看,我现在有点不知道咸淡,不知道做得还好不好吃了。”
搓了搓手,王珏在桌边坐下,自己捉起筷子,却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哪怕心里明白,爷爷只是在自谦,可王东升的心里,却不停地涌现出一股股热乎气来。
桌面上的菜,都是他小时候常吃的,熟悉的味道依次钻进鼻子里,竟让人有些不由得热泪盈眶。
太久了,自己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吃到爷爷做的这些菜了。
北漂结束后回到顺城,第一次家庭聚餐的时候,王东升才真实地感受到,爷爷和父亲似乎真的都老了。
这种老,并不是指脸上皱纹多了多少,又或者行动上缓慢了几许,而是在说话、在做事、在情绪的收敛与放松中,呈现出来的那股子劲儿,似乎是岁月强迫着他们缓慢了下来,而这种缓慢,不由人。
刚回来的那几天,父亲很严肃地对他说,爷爷岁数大了,不想让老人折腾,以后就少去爷爷家里蹭饭,还是自己在家里解决比较好。
王东升当然明白,能说出这些话的父亲,不仅仅是担心每天做饭让老爷子累到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想要强行让自己这个不会做饭的儿子学着做饭,让这个多年不在身边的儿子,尽快学会独立自主。
虽然父亲并不知道,如此多年的北漂,早就让他把该学的,都学了一遍。
那些小心思,王东升都懂,但还是顺应着父亲的意思,接近一年的时间里,除却探望爷爷外,几乎没怎么主动跑过去过,哪怕去,也是尽量赶着下午的时间,不给爷爷留自己吃饭的机会。
实际上,爷爷做的那些菜,王东升已经想了许多年。
其实桌面上的菜色很普通,三道菜里面,几乎没有什么肉,一个蒜炒茼蒿、一个白菜炖豆腐再加上一个炖煮大头菜,就已经是全部了。
但最后这一道炖煮大头菜,王东升已经想了很久,甚至北漂的时候,他无数次尝试复刻、又无数次想要在那些外面的饭馆里寻找相似的味道,却始终找寻不见。
桌面上普普通通的餐盘里,大头菜的绿色与白色交缠在一起,像是小山一般堆砌着,汤不多,环着那一座山,却像是水,与山一同冒出一股股热气腾腾的味道来,香气扑鼻,让人心神都不由得一醒。
市面上对大头菜的做法,一般都是爆炒,而且是切片而非切丝,大块的大头菜爆炒过后,会带来一种干干脆脆的口感,若是带上点辣味,则更是下饭,并且清爽。
而王珏对待这道菜的做法,其实是老一辈的方式,大头菜切丝,煮到断生后,捞出先炒好,起锅前放入少量的水微微炖煮,再调味后出锅,菜带着点汤,汤混着些菜,不管早餐还是午饭,不管米饭还是稀饭,就都很下饭了。
拿着筷子夹起一口菜,混着米饭一下子闷进嘴里,王东升的魂灵瞬息间仿佛跳进过去的时光里,又瞬间跳了回来,回魂一般生津开胃,胃口大开的瞬间,没过两分钟,一碗米饭就着菜就吃了个精光。
这时候,爷爷碗里的饭还没吃掉一半,却是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孙子,道:“怎么样,好吃吧?”
“好吃死了!”王东升猛猛点头,然后站起身,去给自己盛第二碗。
老爷子却故作谦逊,且颇有点矫揉造作地说道:“唉,人老了,嘴巴不好用,我还总觉得淡呢。”
“哪儿能呢?这道菜您闭着眼睛做,都能做明白吧。”
盛饭回来,王东升挑起筷子伸向了白菜炖豆腐,虽然他爱吃大头菜,却也不能一口气吃个精光,毕竟这也是爷爷爱吃的。
爷爷咂了咂嘴,笑道:“人呀,还是得服老,一个年龄做一个年龄该做的事儿,不逞强,反正我不逞强,呵呵……”
这些话仿佛意有所指,把王东升听得愣了愣,却也没琢磨出个三四五六七来,于是赶紧甩甩头把其他想法丢掉,继续开开心心地吃饭去。
这顿饭没有持续多久,王东升吃得多但吃得快,王珏吃得少但吃得慢,爷孙两人反而是同一时间放下了筷子,同时打了个饱嗝。
然后,二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饭吃得好,吃得开心,吃得舒服,就已经是人生难得的喜事了。
吃的过程中,爷爷找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和王东升聊来聊去,却也不过就是些买菜、考公、下象棋之类的闲散话,这些不用动脑子的对话,反倒像是按摩一样,让他的精神头缓和了不少,再加上饭吃得舒服,就变得更有干劲。
所以等到老爷子也放下了碗筷,王东升便立即站起身来,把空碗收走,想要去刷。
却不成想,爷爷却抢先一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了爷爷?我去刷个碗啊。”
“没事儿不用,你先放下,爷爷有点话想和你聊。”
爷爷的表情很和善,可那种一如既往的温柔,却让王东升的心头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他知道,爷爷向来是个随和的人,一辈子没和父亲红过脸,也不大有严肃的时候。
可每次等到严肃起来的时候,就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想到这里,王东升的心不由得一沉。
难道说,爷爷终究还是听说了家里的事情,来给爸妈当说客了吗?
爹妈的话,王东升可以不听,有时候甚至可以反叛,这算是年轻人的特权。
但如果是爷爷的话,王东升就不得不听了。
对从小被爷爷带大的王东升来说,王珏在自己心底的重量,要远远高于父亲。
这种比较,早已超出血脉亲情,而是根植于童年记忆里的刻痕。
于是王东升乖巧地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脸认真地看向了爷爷。
却不成想,王珏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自己心头一颤:
“东升啊,爷爷其实一直想问你,你真的喜欢当大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