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己和护士说悄悄话开始，王东升就总觉得，爷爷看自己的眼神里带着忌惮，甚至是敌视。
那种感觉很奇怪，上大学的时候他养过一阵子朋友的猫，哪怕是朋友的猫，和他并不熟悉，却也没有过这种眼神。
那种感觉，和每年春节回乡下老家走亲戚时，村子里散养的鸭子看自己，几乎一样。
在病床边守了一会儿，护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铝合金做的两个物件，看起来像是什么奇门兵器，实际上只是栏杆。
每个病床的两侧，都预留了两个小孔，就是用来插这种小栏杆的。
在护士的指导下，王东升掀开床垫，将两个栏杆分别安装好，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却不敢看向爷爷，自己有些心虚。
“老爷子你看看，孙子多孝顺啊，怕你从床上摔下来，专门给你装了这个。”
护士伸出手拍了拍栏杆，继续道：“可不能再折腾了啊，好好养病，知道不？”
王珏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笑。
护士看向王东升，向着床头扬了扬下巴，意思是再有事儿你就按铃，我们就过来。
心领神会的王东升点了点头，又说了些客套话，才把护士送出了病房。
关上门，走回去，他的心却瞬间沉了下来，除去担心外，更多的是无奈。
病床上，爷爷又坐了起来，这次虽然没有拽掉任何身上的东西，两只手却不停地摆弄着床上的小栏杆。
很明显，老爷子正在琢磨，如何把东西拆掉。
有了栏杆之后的王东升，心态与此前绝然不同，他走上前去却没有动，只是扯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轻声道：
“爷爷，您歇会儿吧，别折腾了，我给您放广播听。”
王珏抬头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眼神，继续低下头，钻研个不停。
无论孙子怎么劝，爷爷都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可那栏杆虽小，质量却很好，王珏掰不动又拔不出来，渐渐地有些急了，两只手抓在一起，使劲儿地晃动着，让整张床都因为金属的碰撞而生出极大噪音，响个不停。
王东升叹了口气，他有些无奈，却不能坐视不管，于是伸出手一把按住了栏杆。
“您别折腾了，咱好好歇着，好好养病不行吗？”
这时候他心里已经满是无奈，没了心气儿，耐心也消磨下去不少，开口说话的时候，就不由得涌出一些怨气来。
王珏抬头看了他一眼，紧跟着头又低下去了。
“我得回家，我要回家，我在这待不住，我不能在这待着。”
“您怎么就这么犟呢？”王东升有些急了，“说疗养你不信是咋地？你现在生着病呢，不养好了，怎么回家？回去了再来医院吗？”
“我要回去，我呆不住，我难受。”
“就是生病才难受啊？！不把病养好，你就得一直难受！”
王东升的声量突然抬高，把王珏吓了一跳，病床上的老爷子惊愕地抬起头来，眼神里带着些委屈。
在那委屈后面，紧跟着的是一股躁动，王珏的手好像突然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一般，向着自己的脸摸过去，紧跟着一把拽掉了自己的吸氧管，大口喘着粗气。
王东升慌了，一把抓过吸氧管，急促道：“这是干什么呢？这个不能摘啊，赶紧戴上……”
“别碰我！”王珏一把打掉王东升的手，怒道：“我要回家，你不能拦着我！赶紧让开！”
正说着，他腿一抬一伸，直接跨到了栏杆上，身体骤然用力，竟是要直接跳出来！
好在王东升反应更快，他身体猛然向前一压，推开了王珏的腿，又拼了命地把两条大腿压住，将人死死地锁在了床上。
“爷爷，你冷静一下，算我求你了行吗？”这一刻，王东升的心头被慌张占满，眼看情况就要失控了，他连忙道：“再等等，再等一会儿，等药打完，等到下午的时候好不好？”
王珏那突然强硬起来的态度，好像发疯一般，让王东升顿时后怕了起来。
对他来说，自己必须稳住爷爷，至少要坚持到下午，坚持到父亲补觉回来才行。
或许父亲能够“管住”爷爷，可自己却是不行。
那是从小将自己带大的爷爷，他不忍心说出哪怕一句狠话来。
尽管这一刻王东升的心头也明白，只要把话说得狠一点，震慑住爷爷，就能解决问题。
其实医生护士们都是这么做的，就好像是幼儿园中，老师对小朋友们的吓唬一样，只要不顾动手，无论任何方法，“有效”才是第一前提。
但王东升做不到。
养育之恩，厚重如山。
耳边传来的是阵阵嗡鸣声，指责的话语连番从爷爷的口中喷涌而出，一下一下又一下，字字句句都打在他的心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拦着我回家，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你这种人，我真是不想说，一天天的，净干些没道理的事儿，干嘛！”
“放手，别压着我，弄疼了……你……我真是……”
那些话，渐渐地没逻辑了起来，王东升只是低头按着那两条腿，却也不敢真的用力。
这一幕看起来十分滑稽，就连隔壁病床的大姐，此时都忍不住了。
“我说老爷子，说说得了，你孙子你儿子多孝顺啊？何必跟孩子为难呢！”
大姐的声音不大，却意外地起到了效果，王珏听见那声音之后，竟然住了口，只是直愣愣地看着王东升。
察觉到声音的变化，王东升便抬起头来，他以为爷爷不再闹了，却在与王珏对视的瞬间，自己身体不由得一僵。
那双眼，空洞洞，没有任何情绪。
半晌，王珏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疑惑：“你……是我孙子？”
王东升连忙点头：“是啊，我是东升啊！爷，你想起来了？”
爷爷那张脸上的表情顿时复杂了起来，抿了抿嘴，而后是疑惑，紧跟着是不屑，最终叹了口气。
“你要是我孙子，你就把手拿开，我要回家。”
王东升用力摇了摇头：“不行，点滴没打完呢，您不能走！”
他十分坚定地拒绝了，却不想下一刻，状况发生，王珏伸出左手，一用力，竟直接拽下了右臂上的留置针，鲜血顿时喷出，直接溅到了被套上。
王东升傻眼了，整个大脑都瞬间麻木，他从未想过爷爷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下一刻，王珏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全是失望：“你啊……不孝啊……”
普普通通的五个字，状若雷霆，撞破一切，直挺挺地轰进王东升的心里。
这一刻，那本跳动着的心脏，瞬间坍塌破碎，一阵绞痛生发，瞬息间遍布全身。
王东升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臂垂下，上半身无力地趴在被子上，也不管眼前就是鲜血喷涌，一下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不孝……我不孝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