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后的太阳仍然使人无法直视,阳光像无数的针线,在人们已经黝黑的皮肤上交织。
一个穿着白短袖,灰色短裤,脖子上挂了一条毛巾的中年男人叉腰站在货车旁,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从左眼下端一直延伸到下巴,和那些凹陷弯曲的皱纹格格不入。与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三个人,他们像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没有人会注意他们,就算是从他们边上擦肩路过,也不会多看一眼。
一个满脸胡子的健壮汉子朝地上吐了口痰,“这他妈什么鬼天,晒死个人。”
年轻小伙眯眼看着个天空,说道:“明天下雨,连着下好几天,见不到太阳。”
大胡汉子一屁股坐在土堆上,“你昨天还说今天降温,哪降了?你看看这太阳,比昨天都大。”
“天气预报这么说的,你要赖,赖人家去。”年轻小伙看向对方,随后打趣道:“小心屁股被烤熟了。”
“明天得下雨,今天晚上十有八九就得下。”男人摸着脸上的伤疤,说道:“我的疤又开始疼了。”
“那你就一直站着吧,哎呦,这回我信了,老张这张脸比啥都准。”大胡汉子转而笑着说道。
“明天下雨上不了工呀。”脸上带疤的男人愁苦着脸,看上去很是狰狞。
“没事。”一个赤裸着上身,已经半头白发的男人从地上坐起来,“我明天找分工,咱几个去干。”
年轻些的男子瞧了过来,起着哄,“老于呀,今晚你可得请个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我们几个叫过去,能拿不少钱。”
大胡汉子赶忙附和。
“成成成。”被叫做老于的人指着起哄的年轻人,笑骂道:“就你是真他妈的聪明,你脑子这么好使咋连个高中都考不上。”
年轻男子毫不服气,回怼道:“就跟你上过高中一样。”
“我当年是没那条件,你看看现在,大学生都不值钱。”老于指着远处的人群,“人家怎么说的来着,奥对,一个搬砖扔过去,砸死一片大学生。”
“那还不是到工地来了,跟我有个屁区别。”
“唉,小王,你听我说。”大胡汉子一脸长辈样,指着远处的人群,说道:“人家是初入社会,从下面开始干,你呀……”
“干活了,干活了。”老张摆手打断几人的对话,头一个走到货车旁。
司机将货箱打开,站在一旁,嘴里叼着没有点燃的烟。
“过来搭把手。”老张把一袋石灰拽了出来,正要放在地上。
司机取下嘴里的烟,塞进口袋里,往嘴里添了一块薄荷糖,拦住了上前大胡汉子,“我来吧。”说着,他迈上货箱。
老张会意,背对着货箱,司机把一袋石灰放在他肩膀上,他用手扶住。
“不耽误你事吗?”白发男人上前,背过身子,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谢了。”
“不耽误,最后一单。”
原本几人是要先把石灰从货车上搬下来,摞在地上,等石灰都搬下来了,再往工地搬。相比起现在的搬法,货箱能更快地清空,司机可以去接下一趟活,相应的,搬石灰的几人会更累,搬运用的时间也会更长。
“辛苦了。”司机看着几人说道。
刚刚搬上了石灰的大胡汉子一愣,笑了笑,“你也不容易。”
以往的司机都是站在一旁干瞪着,好一些的会添把手,和他们一块把石灰从车上搬下来,但无一例外,大家彼此都没有什么交流。他们忙着搬,司机急着走,这大概率就是几人这辈子见得唯一一面。
“年轻真好,这身子骨。”司机将石灰放到年轻男人的肩膀上。
司机坐在装着石灰的袋子上,等着几人再回来,他从裤子口袋拿出那支烟,叼在嘴里,还是没有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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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移,失去了不少温度,风从工地上吹来,卷起一阵阵沙尘。
货箱里的石灰已经被搬去大半,司机用手轻轻搓香烟,靠在车旁,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咚咚~
有人敲击着货车,司机诧异着,那几人不才刚走吗?这一趟这么快。他睁开眼,站在视野前方的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孩子,那件校服,他认得。
“你有什么事?”司机问道,这个老男人的语气很柔和。
“我来帮着搬石灰,那个脸上有疤的是我爸。”男孩说着,把背上的书包随意扔在一旁,脱去身上的校服外套,露出一个黑色的短袖。
司机起身,把烟塞进口袋,搬起一袋石灰,“你能行吗?这很重的。”
“没事,经常搬。”男孩背过身去,低着头,微微弯下身子。
“小心点。”司机将石灰慢慢放在男孩肩上,但并未松手。
男孩双手扶住肩上的石灰,“没事的大叔,松手就行。”
“嗯,好,小心点,看着路。”司机看着渐渐走远的男孩,两只手在他刚刚站过的地方比划着,一只手略高于另一只手,他摇摇头,忧愁漫上了额头,“是矮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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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放下石灰的老张正往货车的返回,一个男孩向他迎面走来,男孩很高,哪怕低着头也比男人高上一点。
老张的脚步快了一些,可将走到男孩面前时又慢了下来,男孩始终低头扛着石灰袋,没有注意到他。
“回来了。”男人路过男孩身边。
“回来了。”男孩弯着身子。
两人都没有停步,就这样错过,男人又走了几步后回头,男孩仍旧向前走着,身影越来越小。男人回过头去,揉搓着眼睛,满面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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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有个男孩过来,说是你儿子,要帮着搬石灰。”司机嘴里叼着烟,看着老张。
老张笑着点点头,“对,我儿子,今天刚从学校回来。”
“初中还是高中?”司机抱起一袋石灰。
“初中。”老张背过身去。
司机把石灰放到老张肩膀上,“真高呀,比你高出不少,力气也大,背得比你都稳。”
石灰袋下的男人笑容灿烂,脸上的皱纹开出了花,吃力地说道:“这孩子比我有本事。”
司机不明所以地傻傻地笑着,香烟掉在了身上,迎风吃了一身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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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阴了下来,天边黑色的浓云严阵以待,随时会倾压下来。
有三人站在货车旁,地上的书包和外套已经被拿走。
“老张这张脸真是准呀,说下雨就下雨。”大胡汉子倚着货车,仰头望去。
年轻男子数着手里的钱,没有回话。
“别数了,你都数几遍了,这点数都数不明白,亏你是初中毕业的。”大胡汉子哈哈大笑。
老于赶紧站到两人中间,安慰着,“别理他,他就这样,嘴上把不住门。”
年轻男子把钱塞进口袋,重重地哼一声,“我知道,他没老婆,成天燥得发慌。”
“你他妈……”
老于伸手拦住大胡汉子,“你冷静,他小年轻,嘴上没个把门,别跟他一般见识。”
大胡汉子也不甘后人地重重哼了一声,不再动作,他看向老于,正要说话,脸突然冷了下来。
老于反应过来,收起了脸上的笑,其实挺赞同那小年轻刚刚说的话。他轻咳一声,看着从货箱里跳下来的司机,转移话题,“师傅,你怎么一直不点烟,没带火?”
被突然点名的司机脸上写满了没奈何,说话的语气却带点骄傲,“我儿子让我少抽,说伤身子,正在戒。”
刚刚有模有样地点上了一根烟的年轻男子被呛得咳嗽,尴尬地夹着烟走开了,大胡汉子背手啧啧着。
“那你可有罪受了,不好戒呀。”老于感慨道:“是伤身子,可忍不住。”
司机把已经皱了的烟放进口袋,笑着说道:“我已经快半个月没抽了。”然后从口袋里抓出一块薄荷糖,放到嘴里。
这话他打算明天也告诉他儿子。这样想着,男人坐上驾驶位,看了眼时间,儿子已经到家了吧,可惜明天才能见着。他靠着椅背,一只手抬起在身侧上上下下地比划了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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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刚领了钱的男人坐在地上,数了两遍,然后拿出一份捏在手里,另一份收了起来,过了一会,又从口袋里拿出几张,也捏在手里。一个拎着书包和外套的男孩走了过来,坐在男人旁,有些距离,但不远。两人的影子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越过了一个又一个石灰袋子。
“要下雨了。”老张抬头看着天空,一阵风过,尽是风沙,“穿上褂子,冷。”
男孩拍了拍外套上的灰,披在了身上。
“下次来穿个浅色的,白天的太阳毒。”男人叮嘱道。
男孩扯了扯外套,“浅色的容易脏。”
男人捏着钱的手松了一分,他把手伸向男孩,“给你钱,这些是你搬的。”
“你收着吧,我不要。”男孩把男人的手推了回去。
男人有些奇怪,他把手收回,钱依旧捏在手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用火机点燃,一滴雨落了下来,将烟熄灭。
“少抽点。”男孩语气平淡地说道:“对身子不好。”
男人愣了一下,把烟扔在地上,做贼似地看了眼男孩,把烟捡了起来,放回口袋,竟破天荒觉得心慌,解释道“我一会找个垃圾桶。”
男孩没有说话,没有动作。
男人仰起头,雨水汇进了他的皱纹,“走吧,回家了。”
2024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