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幕,月一轮,星几颗。
“常哥,不睡会?”
被喊作常哥的男人躺在放平的副驾驶座位上,他是个中年男人,很瘦,头发稀疏,说是光头也不算过分,脸上的皱纹不多,也不少,平静的时候不易察觉,表情变化的时候格外明显。
“睡不着。”常哥的回答拖着尾音,他也挺无奈的,无论是侧着躺,还是平着躺,怎么都觉得不得劲。
坐在驾驶位上的年轻人笑着,他跟着常哥干了几年的活,双方都挺熟悉,“耽误你陪孩子了。”
躺着的男人也笑了笑,但没有那么轻松,有些吃力,他的手在座位旁摸索了一会,把靠背调回了正常。
“今年得考高中了吧,打算让他去哪上?”
“看他自己。”中年男人又把靠背往后推了推,半躺半坐,“我挺想让他回市里上学,他自己好像想待在现在的学校。”
年轻男人没有立刻接着话题往下说,他等了等,疑惑道:“你儿子学习那么好,哪个学校考不上,担心啥?”
天很黑,只有车前二三十米的地面在灯光里出现,延伸并转眼消失,有什么东西在车灯里快速穿梭,千篇一律的地面上多了些不规律的花纹。
下雨了......
年轻男人扣动了方向盘内侧的控制杆,雨刷摩擦玻璃的声音将车里的空间充满。
“我本来是担心他考不上高中,所以才让他上的那里,学习再差好歹能混个高中上,但现在......”中年男人看着车前,他的视线不断地被雨刷斩断,再被细雨搅浑。
年轻男人见他不说话,便问道:“那所高中一般?”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声音被雨刷的摩擦声掩盖,“怪我,那么多年没管过他,对他一点不了解......”
中年男人的话仍然未说完,这次是被一阵笑声打断,年轻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常哥,真不是我笑话你,你小学都没毕业,学历还没人家高,怎么管,你说的话人家还不一定往心里去呐。”
中年男人也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扭成了花。
是啊,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学渣,一个凭着血缘勉勉强强能被称之为父亲的人,这样的人说的话,他会听吗?
雨很快变大,像无数的爬虫,钻进了夜与车中间。
事实上,当时摆在那个孩子面前的学校有很多,现在的这所学校本来不在他的选项之内,可他听了他那......那个被称之为父亲的人的话,他毫无防备地把这些话装进了心里,毫无考虑地选择了现在的这所学校。为什么?他的父亲都没有上过几年学,他的父亲明明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远离了他的生活,为什么他还会听他的话?
因为那是他的父亲呀,一个他很少见到模样,很少听到话语的父亲呀。
空气像是凝固了,中年男人的耳边满是重重叠叠的雨声,驾驶着汽车的年轻男人好像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他同样没有听清的,还有自己的叹息声。
或许她说得没错,自己真的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不合格的父亲的话,那个孩子就是听进去了。他怎么能不听呀,他向来是个听话的孩子,更何况那可是他牵挂着的父亲第一次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给他提的意见,他不会不听,无论对错。
一朵朵无色的花在玻璃上绽开,掩盖了先前的那朵,又在瞬息间被后来的那朵掩盖,纵是人类骄傲的造物也承载不了自然的万千荣与枯,汽车放慢了速度,雨刷的摩擦声鞭笞着细小的神经。
雨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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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从西边落下,已经是下半夜了,一家路边小店,仍旧灯火如故。
两个人走进店里,中年男人缩着脖子,裹了裹加绒马甲,朝手心呼出口热气,来回搓着,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年轻男子插着兜走,径直走向店里。
“哎呦,又来跑活了。”一个托着大肚腩,脑袋圆圆的男人见到来人笑了笑,活像个大胖小子,只是没有那么白净,“吃点啥?”
“哎呀,别提了,上次拉回去那钢筋数不对,又得来忙一趟。”年轻男人耸了耸肩,说道:“一份鸡腿扒肉,一份肉段扒肉,多整点饭。”
“好嘞。”男人拍了拍肚腩,提起了身前的桶盖,热气腾腾升起,“‘猪头’也来了?”
“来了,在那坐着。”年轻男人笑着接过盘饭,往旁边挪了挪,让开视野。
“哎嘿呀,还真是‘猪头’哇,咱有半年没见了。”“大胖小子”端着碗饭跟年轻男人一起走了过去。
“嚯——”被唤作”猪头“的中年男人接过盘子,笑骂道:“你才猪头,咱俩站一块你看看谁更像猪头。”
“大胖小子”从一旁的桌子抽来一个长凳,和两人一块围着桌子坐下,“猪头说得是脑子,又不是身子。”
“猪头”扒了一口饭,朝着那个顶着桌边的肚腩上拍了两下,声音脆响,“减减你这个膘吧,多大年纪了,还能托得动吗?”
“大胖小子”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大肚腩,感慨道:“在努力了,它不下去我也没办法呀。”说着,他抬起头,看向正在吃饭的中年男人,“别只说我了,你听听自己那个嗓子,跟个老头子似的,少抽点烟吧。”
“诶——”年轻男人摆了摆手,咽下嘴里的饭后说道:“早戒了。”
“啊?”“大胖男孩”张大了嘴,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个已经抬起了头,仿佛正在等自己问话的“猪头”,“真事?”
“猪头”敷衍地嗨了一声,继续低头吃饭,仿佛并没有把这看成是多么大的事......嘶~奇怪了,这饭很烫嘴吗,他的嘴角怎么咧得那么大?
“大胖男孩”挠着肚腩,还是不敢相信,再次确定道:“真戒了?”
猪头抬起头,眉头微皱,貌似很不耐烦地瞥了“大胖小子”一眼,然后继续埋头吃饭。
“大胖小子”看看年轻男人,又看看“猪头”,也不知是在问谁,“多久了?”
“嗨,约莫着......”“猪头一边嚼着扒肉,一边思索着,淡淡回答道:“快半年了吧。”
“啥!”“大胖小子”脖子惊得前倾,肚子顶着桌子直晃,他看向年轻男子,磕磕绊绊道:“真......真的?”
年轻男子不说话,把盘子往边上挪了挪,只顾埋头吃饭。
“大胖小子”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大肚腩,笑容不再,满是愁苦,他不解道:“为啥呀?凭啥呀?咋突然说戒就戒了?”
“我儿子说了......”中年男人扒完最后一口饭,抽出桌上的纸巾,抹了把嘴上的油,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道:“对身体不好。”
“大胖小子”叹了口气,问道:“啥时候带你儿子来一趟,多少年没见过了。”说着,他小心地瞅了眼后厨,说道“我到时候也把我女儿带过来,让他俩再见一......”
话未说完,一个围着围裙的短发女人从后厨窗里探出头,随后是一声咳嗽和一阵锅勺的碰撞声。
“大胖小子”眼观鼻,鼻观心,两只手挠着自己的大嘟囔,啥话也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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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三人走出店门,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雨势不再,如零零散散的尘粒被微风吹起飘落。
年轻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
“猪头”捧着一把奶糖,拿出一颗,含在嘴里。
“大胖小子”摸着咕咕乱叫的肚腩,从“猪头”手里拿来一颗,拆着包装。
年轻男人见状,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烟,只觉得嗓子发痒,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将烟熄灭,挥着手,扇散了脸前的烟雾。中年男人见状,把捧着糖的手伸到他边上,年轻男人拿出一颗,拆开包装,吃在嘴里。
中年男人把糖收回马甲口袋,拉上拉链,双手缩进袖子里,真冷呀,他抬起头,颤颤着呼出一口气,又遇上冬天了。男人脸上的皱纹如裂隙蔓延,露出了两排发黄的不整齐的牙齿。他这四十年干了太多糟糕的事情,倒有一件,让他就算现在再去看,仍觉得十分干得漂亮。
遇春,这名起得真是好呀。
2024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