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似乎停了。
男孩走出教师餐厅,像一步迈向了陡崖,巨大的温差让他原本舒展的肌肉又绷了起来,冷风穿嗓,虽已不如先前那般难受,但还是会想咳嗽。
回宿舍,还是去教室?
男孩往前走着,不管是回宿舍还是去教室,这都是必经的一段路。
回宿舍可以干什么?
那里有床,有棉被,有枕头,如果空调还能打开的话,那里会很暖和,就是有些干,但不是什么大问题,接上一盆水放在地上就会好不少。睡一觉,睡到天亮,再睡到日落,整个学校还有哪比得上这里?
如果去教室呢?
那里有满黑板的作业,有堆满了桌面的书本,有老师会随机在身后刷新,空调不尽人意,要么冷死,要么干死,灯光算不得多么明亮......弯下腰,低下头,像个拉船的纤夫,如此一夜,只觉得脑也昏,脚也沉,恨不得以头抢地,呜呼算了。
回宿舍,还是去教室?这显然是个很简单的题,再福利不过的送分题。但别忘了,这个男孩呀,向来丢分如洒沙。
男孩已经走到教学楼下面的广场上,他看也没看远处的宿舍楼,推开门,大半个身子已经伸了进去。
有声音,熟悉,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男孩自认不会认错,那个声音说了些什么?没听清。
男孩从门里退了出来,他转身面对着被弧形教学楼包住了四分之三的广场。在哪?他急切地分辨着,甚至于遗忘了寒冷,直起了身,脖子伸得笔直,头抬得很高。
这么高的楼,这么长而弯曲的走廊,这么多的窗,这么漆黑的广场......无异于痴人说梦。
男孩的确痴了,在这个声音里,他总是活像是个傻子,他要跌倒似地走下台阶,大步流星地在广场边缘走。不够,还是不够,男孩开始跑,从这头跑到那头,像个红了眼的蛮牛。
他什么都没有找到,凉风灌了满肠,咳嗽迫使他停了下来。男孩瘫坐在广场的中央,寒冷随着刚才的奔跑钻进了衣服,像针一样地扎进了他的每个毛孔。
她......是在哭吗?
男孩咳嗽着重新站起来身,他推开了教学楼的门,走了进去。
——————————
走廊里是从教室前后门露出的灯光,照得地板一截是黑的,一截是白的,走廊向南弯曲的一段尽是些杂物间和实验室一类的。走廊里没有亮灯,这些房间也没有亮灯,这里与夜同色。
男孩又走上了一层楼,他东张西望地打量着,他在走廊中快步走着,他像是在被谁追赶,也像是在追赶着谁。
声音很大,翻书声,私语声,笑声,桌椅与地面的摩擦声......可就是没有那个他寻找的声音。
夜色与灯光在男孩的脸上交换,他又像难过,又像开心。
他难过自己找不到她了,他开心或许她不再哭了。
男孩走过走廊的转角,眼前的一段尽被墨沾染,很暗很暗,与窗外无异。
匆匆的脚步停下了,男孩站在转角处,怔怔地望着走廊,那里有扇窗,楼下路灯的光亮堪堪攀到窗户的下沿,对面教室的灯光透过玻璃与夜惠及这处一线,有个女孩,她背靠着墙壁坐在窗户下面。
男孩重新地迈开了步子,他没有跑,而是慢慢地走。
那......那是她吗?
男孩与她越来越近,六米......五米......四米......男孩的脚步很轻,他屏着呼吸,双臂僵硬地垂在身侧,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天多不遂人愿,呼与吸的气流像是蚂蚁般在嗓子口爬动,燥痒一丝丝地叠加,男孩紧紧抿着嘴,可只堵不疏治不了水患,溃堤是迟早的事。男孩终是压制不住了,他弯下腰,扶着一侧的墙壁咳嗽了起来。
他从未咳得如此剧烈,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喉咙好像要裂开,五脏六腑全都挤在了舌根处。男孩的腰越来越弯,他渐渐蹲了下来,两只手撑着地面,冰凉如同尖锥,刺穿了他的手掌。
她......走了吗?
男孩可算是缓过劲了,扶着墙壁慢慢坐住,他抹了把被咳嗽催出的泪,揉着自己的肩膀,看向三四步外,那里有扇窗,窗下空无一人。提在心口的气一瞬间跌了下来,男孩像被剥了筋骨,如同棉花塞成的玩偶一样,侧身瘫靠在墙壁上。
她......曾在那过吗?
男孩揉着眼睛,那双眼睛因为咳嗽而已经湿润,像个在水里泡过的海绵,他嘴巴张着,双唇颤抖,他又一次地咳嗽了起来,这次再没有丝毫的克制。
他流泪了,他在哭?
不,没有,那是揉出的泪而已,那只是咳嗽的声音而......而已吗?
他有多久没来过这里了?他才想起来,原来是这里呀。
曾有多少节课,多少个晚自习,他会和另外两个人从教室出逃,躲来这里,一躲就是一节课,一躲就是一个晚上,他们在这里玩手机,在这里抽烟,在这里喝酒......他们是最典型的差生,他们听不进一点所谓的“为你好”,他们做着一切对于学生来说被定义为不良的事情。
后来这里被荒废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男孩慢悠悠地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他走到那扇窗户边,看着外面。这的确是个绝佳的位置,因为教学楼的弧形构造,他能从这里看到一排教室的窗。
有人奋笔疾书,双眼在桌面左右转来转去,有人将书立起,记得当时某人睡得入迷,呼噜声......咳咳咳,有人一手举着题纲,一手挠着头顶,有三两人凑在一起,低着身子,做这些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事情......五子棋谁先下谁就赢,小纸条递着递着就拐了弯,成绩单一节课都传不过来......
后来啊,他进了实验班,他说要考高中,他......
男孩想到这,没忍住地笑了笑,被泪水湿透了的双眼泛着微微的光亮。真是又同情,更羡慕呀。
——————————
“好点了?”黄一凯小声问道。
张谦洋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两眼无神地看着教室前面的黑板,上面字很多很大,用不同的颜色标记,可他一个都没看清。她低着头,锁着肩,披散着头发的遮住了脸庞。
她哭过吗?她离开过吗?那是她吗?
明明才一天没见,却恍恍乎如隔世。
“我跟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耳朵烧聋了?黑板上有啥你看这么久?”黄一凯的大手掐着张谦洋的后脑勺,丝毫没有对一个患者的怜悯。
“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张谦洋缩着脖子小声求饶,“还病着呢,别使劲,我头晕,诶——疼疼疼。”
黄一凯收回了手,纳闷地看了看张谦洋,又看了看教室前面的黑板,到底有啥好看的?
噗呲呲呲呲,噗呲呲呲呲,噗呲呲呲......
电流似的声音从后门传来,张谦洋和黄一凯默契地回过头,只见刘宇轩站在后门口,招呼着他们过去。
两人心领神会,拿上笔本就起身离开。
“你啥时候来的?”刘宇轩看着出来地张谦洋问道。
“你说巧不巧。”张谦洋把胳膊肘搭在刘宇轩的肩膀上,“我刚回来你就过来了。”
“走吧。”
“诶,来了。”刘宇轩大步跟上已经走开的黄一凯。
突然失去依靠倚靠点的张谦洋一个踉跄扶住近旁的墙壁才站稳身形,两条小腿不受控地发颤。他朝两人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心里呐喊着,我可是病人,病人懂不懂!可两人越走越远,丝毫没有照顾的意思,他无奈松了口气,感叹一下世风日下。
走远了也好,张谦洋鬼鬼祟祟地歪过脑袋,小偷似地往教室里看了一眼,两对目光在一瞬间交汇,又在一瞬间各自躲开,她重新低下头,他快速转过脸去。
她......刚刚......刚刚在看我,她怎么跟个小偷似的。
想着想着,张谦洋就笑了起来,笑得轻轻咳嗽。他迈开步子,余光里是教室的灯光,算不上多么明亮,但男孩喜欢那样的灯光,喜欢得不得了。
她坐在灯光下。
张谦洋跑了起来,去追已经走远的两人。
2024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