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咧。
——宋来
……
东海小镇,牛家村。
一把火把来之不易的温存时光给烧没了,铁忌大叔也离开了少年,一人一刀远走他乡,把本就是捡来的孩子又变得无家可归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好景不长。
大年初一,隔壁有人家放烟火,一下子给燎着了宋来亲自动手搭建起的茅草屋,好家伙,屋顶积了一堆雪也阻不住火势,宋来睡得香甜,若非老牛拼命驮他出来,只怕早给一把火烧了个灰飞烟灭,渣也不剩。
劫后余生,一老一小站在屋前,望着熊熊大火,有些不知所措。
隔壁还在放着烟火,绚烂夺目,宋来气急,敲人家门,要赔偿,隔壁是个屠户,瞪他一眼,取来案板上的大菜刀,斜眼问他:“你哪只眼睛看我烧你家屋子了?”
宋来正要回他两只眼睛都见着了,屠户冷笑道:“哪只眼睛看见了,我就给你剜下哪只来。”他视线越过宋来,望向老牛,“那牛老了,活不过几年,卖给我,我给你修屋子,好好想想。”
宋来胸中怒气攀升,抬脚要踹,屠户擎起大菜刀,“你个兔崽子就爱踢人,老子早听说过,今天你敢踢,老子就敢给你剁下来!”
宋来那敢与他作对,悻悻然收脚,放起了狠话,“赶明儿我去找县衙大老爷,啥事都要讲理,你不讲理,就抓你去大牢。”
屠户大笑,拿大菜刀比划着宋来瘦小背影,扎心道:“县衙老爷若真想管你,你那几亩地能叫人家抢了?我跟你说,铁忌不会回来了,你小子要么出去找他,要么死在镇子,他留给你的钱被人偷了不少吧,留给你的地更是不剩吧?你瞅瞅你搭的破屋子,老子早看不顺眼,一把火烧了可真是省心!”
宋来怒火中烧,喝一句“放你的屁”!转身要来与屠户拼命,屠户扛着菜刀,大笑道:“铁忌早不知死哪去了,没人给你撑腰,老子今晚剁了你,看谁管你!”
听到铁忌这个名字,一下子,年幼孩子的心中无边的怒气忽就一扫而空,一股浓重的悲伤涌来,让他站也站不稳,一下子号啕大哭。
悲伤总需要一个释放契机,这年幼的孩子心中始终在盼望他的铁大叔回家,带着他的婶子和妹子,可是他又隐隐有些感觉,铁大叔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这件事情真正令他难受的地方在于,他只能被动留守在这偏僻的小镇子,默默等待他的大叔回家,他的大叔若不回家,他便只能孤身去找寻,可是现今的他,又如何独自闯荡江湖呢?
他伤心落泪,老牛徘徊踟蹰,哞哞嘶吼着,在这令人心碎的喜庆日子里,伴随着宋来破旧茅草屋的熊熊大火,天空降下一场飘雪来。
屠户早骂骂咧咧回了屋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宋来从不曾享受的温暖。
他坐着,痴痴地望着大火,过一会,屁股硌得冰凉,便爬上老牛的背,翕翕鼻子,道:“铁大叔说了,活不下去就找迦持院的住持,早先我去跑蝶山瞎逛,远远瞧过他,看着可不像好说话的主儿。”好像伤风了,他打个喷嚏,抹掉鼻涕,又道,“但是咱们真的是活不下去了,屋子没了我还能盖,地没了也能去租,就是租金忒贵,咱俩要给人种一辈子地。唉,这些事都不叫事啊,我真正想要的这辈子好像都得不到了。”
老牛听着他的唠叨,无需宋来指路,自己便轻车熟路走去跑蝶山,不过登山之路着实辛苦,宋来仰头,登山土路望不见边际,好像通着天似的,宋来撇嘴道:“你就说说看,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咋跟山下小纯阳宫比嘛,要不是大叔有交代,我这伶牙俐齿的嘴皮子,高低要去小纯阳宫讨一笔大钱,有了钱,咱们就离开这里,去找大叔。”
老牛驮着他行至半途,忽然止步,宋来疑惑道:“咋,累啦?”
老牛没搭理他,一对眸子紧紧盯着山顶,好像那山头有个庞然大物,冷冷望着它,在告诉它,你不能上山,那个孩子也不能上山。
老牛与宋来都是无依无靠的可怜蛋,不敢拗着性子,默默调转头,下山去了。宋来大急,照着牛脑袋就是一顿乱锤,“你疯了吗,走一半再走回去,钱没有,草没有,我饿死你也饿死,你就愿意看到这个鬼样子?”
老牛无法言语,只得摇头晃脑,反正我是上不去,你话多你试试?
宋来早熟,孤苦伶仃地过活,早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凡事看得开,坐在牛背上,叉腰道:“不去就不去吧,那么穷的小庙,我去了还能有好?”
他安慰老牛,岂不正是也在安慰他自己?
——
山顶上,小小迦持院,住持站在山顶吹冷风,拢袖看山下。
吃苦而已,谁不会呢,生死而已,谁没有呢,既然选择活着,就要活出自己的模样来,或许这正是你诞生的真正原因。
他又转头望向更远方,语气淡然中掺杂着叹息,“我又没下死手,何必苦求死局,孩子们奔波了好几年,就为了你这一死?唉,人累心也累,落发为释三千愿,护生斩业修罗刀。”
他又转头对小崽子道:“浑浑噩噩了三年,艰难地活了下来,你这小子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指望?赖在我这寺里固然能活命,可终究非长远之计,再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小崽子老调重弹,横眉冷对,“你管我?”
住持叹气,蹲下身,眼中有柔情,是这受尽白眼的小崽子许久未见过的温暖了,“你只看到了眼前,却从未看过以后。你想想看,未来的你,如果在这段难熬的时光中活了下来,会是个什么模样?”他大手一挥,“只管想,大胆想!”
小崽子翻个白眼,“想了就能有饭吃?想了就能不挨冻?屁咧。”
这话把佛法高深的住持给噎住,又有动手打死这小崽子的冲动。
小崽子将他神情收入眼底,心底偷笑,摸摸他的大光头,“好了好了,我就想一想,想得美了,你可要夸我,不但要夸我,今天晚上我还要吃一顿饱饭。”
住持咧嘴笑道:“想!大胆想!”
小崽子蹲在地上,笑道:“我没啥志向,却只有一个念想,去找大叔,去找婶子,去找我妹子,他们不认得我都没关系,只要我还认得他们,就很开心了。”
住持问他,“知道铁大叔是什么人?”
“知道,是天下第一咧,世上人茫茫多,能是第一人,该多么了不起!”
住持笑道:“你想想看,你的大叔是个天下第一,你呢,一个差点被人打死的小崽子,人家好心收留你,你却不想想能否配得上人家?”
小崽子瞪眼道:“铁大叔可不在乎这个!”
“他不在乎,旁人可在乎呢,日后你铁大叔行走江湖,身边跟个黑炭似的你,你铁大叔与人厮杀,风采英武,你呢,拍手叫好啊?”
小崽子挠挠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铁大叔有可厉害的功夫,我去哪里学?就算想学,也见不到他。”
住持坐于榻侧,轻声道:“有这个心就很好了。”
“哦。”
小崽子坐在地上,有些不自在,眼珠转一转,问了个问题,“大师父,多久能练成一门神功?”
住持头也不抬,道:“所谓神功,必是得天独厚的绝学,天才尚需时日打磨,何况普通人,你这个样子,只怕要练到老死。”
小崽子连连摇头,否认道:“不是我不是我,我在山下有个要好的朋友,人家给了他一本神功秘籍,他想练一练。”
住持道:“你没想着偷学两招?”
小崽子难得有些羞涩,摇头道:“不行不行,跟天书一样,我可看不懂。”
住持道:“我倒十分赞同你学好一门武艺,日后行走江湖,凭着一身本事去寻你铁大叔,他若见了你,见你成长了,比什么都好千百倍。”
小崽子挠挠头,“我学不会。”
住持伸手道:“你的拳谱呢,拿来我瞧瞧。”
小崽子大吃一惊,又是否认,“错了错了,不是我要练拳,拳谱也在我的朋友身上,你要看,我得跑一趟山下。”
住持倒无所谓,“去拿,我给你瞧瞧。”
小崽子奔到门口,又突然停下来,道:“都闻见饭味了,我不能吃饱了再下山?”
住持大笑,带他出门,这一夜,山下刘府小姐遣厨子做好珍馐美味送上山,又有王黄金四人下山置办许多吃食,才终究有了些待客之道。
四名道士本就挂心小崽子安危,倒并非对之心有好感,而是逃离上个镇子时,遇见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指定四人必须来到镇子,且保证镇子不可有一人伤亡。几个道士素来眼高于顶,嚷着“你谁啊”,搭个手要与大人物过两招,给人一巴掌干翻在地,才彻底绝了四人劫富济贫的生涯,安安稳稳来了镇子,莫名其妙地要来守护它。
世上事总有千般机缘,谁也料不到甫到镇子,就有个时运不济的小崽子给人几乎打死在眼前,四人心慌不已。
如今小崽子转危为安,当属四人最为激动,拉着宋来左瞧右看。
席间,宋真酒又取酒要喝,王黄金制止,被住持瞧见,笑道:“无妨!佛门从来不是清净地,下山惹红尘,要的就是红尘里渡人,喝酒吃肉都无妨!”
宋真酒道:“我见大师两位弟子也该到了成年,是否也能饮酒?”
住持横眉道:“他敢喝?打断他的腿!”
宋真酒不解道:“大师既然提倡饮酒吃肉,为何又不许自家弟子破荤?莫非表里不一?”
王黄金一惊,“老二!怎么说话呢?”
住持却不恼,笑道:“入世渡人,讲究一个佛祖心间坐,万事不离本心,我这弟子,若是喝了酒,只怕连我都不认,还认得甚么佛祖?”
众人深以为然,始终扒饭的小崽子抬头瞥这位住持一眼,眼中有些光彩。
吃罢饭,小崽子宋来收拾碗筷,四名道士赏月,来镇子前遇见个樵夫,言之凿凿地称每到子夜便有天狗食月,几人准备熬到半夜,瞧瞧这奇观。
待收拾好碗筷,小崽子独自下山,要去与曾经的老牛道别。
他从怀中摸出本粗糙的拳谱来,细细摩挲着,低语道:“那老和尚真聪明,一下子就猜出来我说的朋友其实就是我自己。我也不知道这本拳谱究竟是怎么个厉害,可是总要学点武艺,我要去寻铁大叔,总不能空手走江湖,江湖那么大,我怕得很。”
他回头看山顶,山上风大,黑黢黢的,也挺吓人。
此时方过上元节,天地回暖,却也有倒春寒,小崽子一路飞奔下山,王朝自得国以来,从未施行宵禁,可有传言,北方魔筑蠢蠢欲动,尽管不知道魔筑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全国各地都已落实宵禁政策,此时街上少行人,小崽子快步奔行,去往镇外。
路过界碑,见有个女子正仰头打量镇子牌坊,她穿得少,还背着个大包裹,小崽子都替她冷。想要出声提醒她早些回家,转念一想,都恁大的人了,会连这个也不晓得?他自己多年艰苦过活,三个冬天都差点冻死在桥底下,深知寒冷滋味,于是裹紧自己的破棉袄,头也不回地跑了。
女子遥望他的背影,嘴角有淡淡笑意。
——
再说山顶迦持院,一云与一地陷入昏迷,半夜悠悠醒转,身子乏得要命,挣扎着去灶台寻吃食。住持心细如发,早在锅内热了剩饭剩菜,师兄弟狼吞虎咽,吃饱喝足,二人蹲在灶台聊天,一云道:“今天白日里虽然发生了什么我已记不清,但总有点模糊印象,好像跟从前大不一样。”
一地皱眉道:“我也不知为何,心绪总是浮浮沉沉,我愿意多想一些事情,却不是如现在这般城府深沉,我觉得我好似坠进了一个深渊,怎么也看不到出路。”
一云道:“你还记不记得镇子早些年有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记得,你喜欢偷师父的私房钱去买糖人,自己吃一大半,剩下一根棍给我舔,我都还记得。”
一云拍他一巴掌,嗦着牙花子,“你都记了些啥,重点不是这个,而是那老家伙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我记忆犹新。那一天,好像是三年前,他刚从外地挑货回来,我去买糖人,他见我第一句话,就是说我杀气太重,要多收敛,我的确是刚与巷门村那群家伙干了一架,彼时只当他是调侃我,如今再想一想,好像又不全是。”他又紧张兮兮道,“今天也是真奇怪,天上竟然下了血雨,但好像又只落下三滴血,偏偏只落在我头顶,你说这是不是大凶之兆?”
一地满脸嫌弃,离他远了一点,一云又要来打,一地故作惊恐状,抱头鼠窜回了禅房,一云在后头追着,打打闹闹。
二人却未发现,住持正站在寺门前,向山下张望着,不知在看些什么。或许除了他自己,已没人知晓。
更深露重,夜半天寒,半空中有天狗食月,天地变得灰蒙蒙一片。住持搓着双手,连连哈气,待得月光再度洒下清辉,有个瘦弱身影才在山路尽头出现,住持转身回寺。
宋来眼神好使,早见到了寺门有个人,一路小跑追上住持,擦着鼻涕笑道:“你在等我吗?”
住持哼道:“等你个屁,你好大的脸。”
宋来咧嘴道:“不管你是不是在等我,我回来后第一个就能见到你,还是很开心的。哪怕没人等我,没人担心我,可是只要你们还给我留了门,我就很开心了。”他语调低下去,“除了铁大叔,可没人管我了。”
住持默然。
宋来仰头道:“铁大叔临走前要我活不下去就来找你,你是不是认得他?”
“不认得,不过他认得一个臭小子,那臭小子的请求我从来都不会拒绝。”
“那么你这次收留我,是因为那个臭小子吗?”
“不是,是因为我觉得你好像的确活不下去了,每个冬天都艰难活着,我怕我一个不留神,再看你,就是一个冻僵的穷小子了。”
宋来低头道:“我其实能活下去,先前找个药铺做伙计,人家嫌我太小,说是过了年长大一岁就能去,去了不但管饭,还有钱拿,我肯定能活下去。”
“嗯。”
宋来好似有些犹豫,有些话想要对这个大和尚讲,却又怕讲出来会失去这一份来之不易的柔情,显得十分为难。住持也在深思熟虑,良久,才道:“明天你就下山去,问问那铺子能不能做伙计,我这迦持院养不了闲人,教你认字读佛经可以,但是吃饭的事情要你自己解决。”
“嗯。”年幼的孩子实在无法要求太多,他低头沉思,忽记起一事,“你知不知道我的铁大叔现在在什么地方?你要是不知道,可以问一问那个臭小子,他或许知道。”
住持道:“知道了铁忌行踪,就要去找他?”
宋来眼中多了一份光彩,道:“找是一定要找的,不过我想学点本领,就算我学不了拳,也要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然后再去见大叔,叫他知道我没有受欺负,我自己把自己管得很好。”
住持点头道:“拳谱带来了吗?”
宋来装模作样地掏出发黄的册子,郑重其事地递给大和尚,住持接过,入眼就是通天拳三个大字,字体倒工整,有板有眼,好似真有力透纸背的感觉。翻开拳谱,只看第一眼,住持就开口问:“花钱买的?”
“嗯。”
“多少钱?”
宋来伸出三根手指,“三文钱。”
住持满脸鄙夷,“你哪来的钱?”
宋来扯谎道:“那天徐大发喊我跑腿,事后给了我三文钱,我走在路上,遇见了我的朋友,有个江湖高手正向他传授这本拳谱,说是三文钱就能买,我当然就要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就买了。”
好家伙,一文钱不多,一文钱不少,刚刚好。
住持思考如何告诉他一个残酷的真相,思虑半晌,选了个折中法子,“你看一云与一地,平日里除却诵读经书,也会举着石墩子锻炼身体,只有体魄强健了,才能更好地练武,这本拳谱就先不要看了,每日在药铺做完工就跑上山来,随一云一起锻炼身体,等你强壮地好像一云一般,再谈练拳。”
“你还要教我认字。”
“好。”
“那你把拳谱给我。”
“我先帮你保管。”
宋来低声道:“我想再摸摸它。”
住持还给他,宋来细细摩挲来之不易的拳谱,珍而重之,摸够了,才恋恋不舍地递给住持,住持揣起来,忽然扭头朝山下望去,神色冷峻起来。宋来察觉他的异样,不安道:“怎么了?黑白无常又来了?”
住持冷声道:“比黑白无常更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