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突然惊醒。
她的咽喉被掐得死死的,眼前的妇人头发散乱,双眼遍布血丝,恶狠狠地喊着:“我要你为我家尚书陪葬!”
那妇人干脆骑在她身上,手掌越收越紧。桑落用力挣扎,手摸索着去寻藏在腰间的刀片。
还未摸到,那妇人突然就倒下了。
黎明的微光之中,屋子里站着那个绑着一半手臂的少年,他手上拿着一根木棍:“你还好吗?”
“我没事,”桑落揉了揉咽喉,这妇人毕竟很久没吃饭了,手上力气并不大,“多谢。”
“邬宇。”少年说,“我叫邬宇。”
乌鱼?
“多谢你了,乌鱼。”
少年想说,他不叫乌鱼,但桑落已经站起身来往外走了。
黎明的微光从屋檐下透过来。这光毫不朦胧,天边清晰透彻。
雨,终于停了。
桑落站在官衙里,没有绑黑布条的人,又换了一批,可见自己睡着的这一会,又死了不少人。
邬宇站在她身边,也望着这些人:“你不该分这么清楚,会给你招来仇恨。”
屋里那个妇人就是这样。
悲愤无处发泄时,就会寻找最容易出气的人,将所有的难和过都归咎到她身上。
桑落却道:“如果你知道自己要死了,会跟你最亲近的人说什么?”
少年答得很认真又很淡漠:“我没有亲近的人。”
桑落抬起头望着天边,想起那日的漠湖暮色:“如果知道是最后一面,我一定会说不同的话。”
少年怔愣地看着她。
“所以,”桑落取出黑色的布条,“要给他们道别的机会。”
有时候残忍,也是一种仁慈。
她走向那一群没有绑布条的人。他们多数已经昏迷了,极少数还醒着,身体的疼痛已让他们浑身抽搐着,眼睛死死盯着天空,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将黑布条放在他们面前的木凳上,绿衣被黎明的第一道光笼罩着,沉静且悲悯:
“身为大夫,我希望能救活所有人,但世上有生就有死,有聚就有散。我唯一能做的,是给他们一点尊严,让他们走之前不再疼痛。这样,你们可以好好道别,不留遗憾。”
她默了默:“想通了的,可以拿着布条来找我。”
陪在那些伤者身边的人开始抵抗,忽地,有人扔了一块泥巴到她身上:“滚!滚出去!”
有人起头,就有人效仿。将洪流留下的淤泥团了团,朝桑落投掷了过去:
“是不是那些人给你塞钱了?”
“我听说药不够,是不是只给当官的用?”
“我奶奶还能走,怎么就不行了呢?你会不会看病?”
“装什么菩萨!京城里的人哪在乎你我的死活!”
跛脚老汉抄起扁担劈头打来,“我儿子明明还能喘气!你要杀他,我就杀你!”
桑落侧身避开,扁担重重砸在木凳上,黑布条被打得四散。
“都住手!”周县令的官袍早看不出颜色,嗓子哑得破锣似的,“再闹事者,本官必定将他们抓起来!谁也别治了!”
“治?庸医害人!”有人冷笑着捡起染血的布掷向桑落面门,“昨夜我娘贴了红布条,治了也没有用!今早就凉透了!”
“你娘的伤是我治的!”黄大夫挤进人堆,最听不得谁说他庸医,“看病治伤,谁也不能保证一定治好!你娘来时伤得不重,可后来她突然烧得滚烫,什么药都喂不进去,急症一发,就是没得救!”
众人正闹得不可开交,有人凄厉地喊道:“桑大夫——桑大夫——”
桑落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有一个老汉躺在地上,他的腹部被一根碗口粗的竹子对穿而过,整个人痛苦地喘息着,他女儿红着眼,哆嗦着拿起一根黑色的布条:“我爹......他愿意......”
那女儿眼泪哭得断了线:“他说他想回家。”
落叶归根。
桑落点点头,示意两个衙役将老汉抬起来:“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众人默默地让出了一条道来,也有人不放心,跟着去了老汉的家。
桑落关闭了门窗,女儿想要跟进来,也被赶了出去。
老汉躺在榻上,目光有些凝滞,眼泪不住地从他眼尾滑落。
桑落用湿布掩住口鼻,再取了一口小炉子,取出颜如玉桌案上的蛇根木,切一小截点燃后,放在炉子里。
她握了握那人的手,轻声说道:“老人家,我会在旁边,你感觉不到疼的时候,就连眨三次眼睛。”
老汉费力地点了一下头。
桑落替他盖上了一床薄被,又找了一块帕子,替他擦了脸和手,最后梳了梳头发,显得人精神了一些。
没多久,桑落推开门和窗,对候在门外的姑娘道:“你爹在等着你。”
跟来的衙役和众人,也忍不住探头去看。只见那老汉虽面色苍白,可他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靠在床榻上,对女儿露出慈爱的微笑。
女儿扑在床头,父女俩拉着手,说了好一阵话。女儿哭得泣不成声,却又不住点头。
“孩子,别怕......”老汉抬起手,轻轻地压在女儿的头上,缓缓阖上双眼。
众人无不动容,甚至默默垂泪。
他们似乎明白了桑落那几句话的意义。人生走到这一步,从容离开是一种圆满。
有人转过身,想去寻找桑落。哪知她早已悄悄离开回到县衙。
阳光很足。是一个月以来,难得的晴天。县衙里的黑布条还在那里放着,有人愿意,有人不愿意,但没有人再闹。
直至过了晌午,风静骑着马狂奔着到了县衙,她的嗓音已经嘶哑,喊不出什么声来:“桑大夫——有烟——有、有烟!”
九峰山的深处,有狼烟!
颜如玉还活着!
桑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指尖有些发麻。
风静的嗓子像是被劈成了好多瓣,刮着人的耳朵:“桑大夫,去救公子!”
怎么救?山路挖不开。
桑落紧紧握着拳头,很久才松开,递了一瓢清水给风静:“能燃狼烟就有火。有火,就能取暖,刚下了雨,水是足的。只有等着朝廷来人。”
风静觉得桑落冷静得超乎寻常,甚至觉得桑落这样的人更适合做暗卫。
“你先回去,将信号烟火改为每四个时辰放两次,注意辨别狼烟的方位和风向。看看是否有改变,如果有改变,你的信号烟火也要跟着改变方位。”
风静得了命令,上马离去。
邬宇坐在一旁听见二人的对话,走过来问:“你懂兵法?”
桑落摇摇头:“不懂。”只是知道,要想办法让对方明白这边看见了他们的变化。
她抬起眼看了看这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已经长得很高了,瘦削的脸上,还带着稚气。
“你懂。”她很肯定的说。
邬宇没想到自己随便一个问句,竟暴露了,觉得有些丢人地撇过头:“学过。”
能学兵法的人,自然不是寻常身份了。
“为何来这里?”桑落看看装药的布袋,将最后一点药渣拿出来淘洗干净,投入药罐中。
“游历。”邬宇想当个游侠儿,满天下闯荡。
桑落没有笑他。虽然邬宇看起来功夫不怎么样,但谁都有梦想。
“桑大夫,”黄大夫欲言又止,只是无声地摇头。他手中也没有药了。不但没有药,连青头针这样的东西,都被他反反复复用了多次,不怎么尖利了。
周县令已经饿得面带菜色,那些野菜叶子上带着毛刺,煮得半熟吃下去,痨肠寡肚的,十分难受。
桑落看看天,算起来李小川他们应该能到了,却不知怎么还没到。药已经彻底没了,粮也没了。今晚怎么过,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衙役推着板车到了县衙门口:“桑大夫,隔壁的望连乡又来了十二个病患!您快来看看!”
桑落立马跑出去查看,这些新来的伤患,虽然伤得很重,却都被包扎过,再扯开包扎的布一看,缝合用的打结手法,竟然如此眼熟!
是李小川和夏景程他们!他们到了!怎么到隔壁乡去了?
桑落立马抓着病患问道:“你们有大夫,怎么还送到这边来?”
衙役很是不满:“这是他们不肯治的,说治不活了,让我们给看看。平日欺负我们也就罢了,明知道我们去借粮借药,他们不给就罢了,还倒送几个人来!”
另一人道:“还不是仗着他那个干爹。”
桑落顾不得其他,立刻寻来自己的那匹马,看向邬宇和几个衙役:“陪我走一趟!药在半路上!必须拿回来!”
邬宇会意,用健全的右手抓住马鞍,翻身上马。
周县令一听有药有粮,两眼都冒着菜绿色的光。二话不说,带着几名身手好的衙役,拖着瘦弱的马,就跟着一同到了望连乡。
望连乡乡口站着二十来个持着铁锹铁叉的汉子,神情戒备地看着桑落等人。
周县令低声对桑落说:“这个乡不属于汲县,平日就甚是霸道,常常带人占我们水田,那乡正认了上面的人作干爹,本官有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桑大夫莫要与他们硬碰硬才好。”
桑落示意周县令莫要上前,她独自走了过去,还未说话,那些铁武器就对准了她。乡里传来李小川着急忙慌的声音:“你们别抢,我一个一个治!”
“小川!”桑落大喊一声。
李小川个子不高,矮矮的,站在人群中看不见人,听见桑落的声音立刻蹦了起来:“桑——桑落姑娘!”
他不敢喊大夫,怕再一喊,桑大夫也走不成了。
他用力推开围在四周的病患,跑了过来。乡里人十分警觉,立刻围了过来,生怕这个能救人的小大夫跑了,将铁锹和铁叉横在两人中间。
“桑落姑娘,”李小川挤挤眼睛,“夏大哥他们需要药和粮,还需要大夫,这边都是病患,我实在抽不开身,你们去把他接过来吧!”
乡里人一听,还要带人来瓜分药物?那怎么行?!他们一边喊一边将桑落往外撵:“你们是汲县的,就去汲县治!不要送到这边来!”
桑落看这些乡里人,说话中气十足,连护药的人都孔武有力。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她转身立刻上马,与周县令等人快马加鞭去了驿道。被山石堵住的路口狭窄,一边是万丈深渊,马儿不敢过,知树给马蒙住眼睛,才艰难地从那路口过来。
见到桑落,夏景程喜出望外,连忙拉着桑落去看。
“桑大夫,你看,我给你带了谁来。”
知树带着几辆马车刚从路口过来,后面跟着一个又一个的中年男子,桑落看着都十分眼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
“桑大夫贵人多忘事啊,”万大夫笑道,“京兆府门前一别,一直苦无机会向你请教,昨日夏大夫一说,我们几个老骨头,就想来跟你学一学手法,偷偷师。”
桑落眼眶涩涩的,屈膝行了一个大礼:“各位前辈大义相助,我们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了。还请速速随我前去。”
众人上了车,桑落私下交代知树带一辆马车,盛些石头赶去九峰山塌方之处。
又要来一袋米交给邬宇:“你带着这袋米,到了望连乡,再戳个洞......谁叫你也不能停留,你只骑马去九峰山,绝不可回头。”
邬宇再次确定桑落一定是懂兵法的。
果然,还不到傍晚,望连乡但凡能走能动的都聚到了山口。
望着山路上有马车重重碾过的痕迹,石头上还撒着米粒子,众人想也不想就要往上爬。
周县令连忙阻止:“你们别去,过不去的!”
那些人才不信。车轮印子那么重,肯定就是装的粮食。周县令越阻拦,他们越确定山里面有粮食。可能就堆了一点石头来挡住道路,免得被人偷了去。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快看!山里有狼烟!”
那山里有人,可见粮食就在山里!
一百来个力夫爬上去自然是不可能的,可弄把铁锹来挖通山路,自然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他们亮出铁锹和铁叉,领头的乡正很是霸道蛮横:“这九峰山已经不属于你们汲县地界了吧,我们挖我们的山,你们要是敢阻拦,我们就去府里面告你!”
周县令佯作惊慌:“你们还要讲些王法!”
护在乡正身边的几个壮汉得意地一笑:“卫辉府府尹可是我们乡正的干爹!干爹就是王法!”
“住嘴!我干爹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乡正假意纠正道:“干爹常说,人命大过天,人命就是王法!我们也是为了我们的乡民,还请周大人让一让。”
周县令虽知道是做戏,可听到这话,满胸的怒意也不是假的。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想要甩手离开,又想起桑落的嘱托,只得老老实实地带着人守着。
没有竞争,就没有动力。
有人抢着吃的饭,才香。
周县令“虎视眈眈”,那些汉子们就拼命地挖。
不过一宿,那山石就挖去了一半,待到第二日晌午,山路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