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骄站在窗口下望,看到莫雨被堵在楼梯口。
她又恢复了之前的装扮,水青色的大裙,白纱遮面,见不得人的样子。
那边楼舍,是特意安排给学子们的。西山营的人在外守着,在秋试之前,他们不能离开会所,也不允许任何人探望。
徐骄这么做,第一是为了困住莫少平。第二,则是把吟翠姐弟分开。她和三猫赤裸相对,哼哼哧哧,见过三猫胸前的纹身。
夭夭,能从一句话联想到三猫的身份,别人也可以。他本以为,像这样的事,吟秋那样的姑娘隐瞒还来不及,哪想这么容易就说出来呢。也许,这就是女人与女人之间,难以理解的信任。
“就像我猜的那样,她真的来找你了。”夭夭轻声说:“对于天涯海的人,我这个库玛比什么都重要。”
“我怎么看不出来。”徐骄说:“若您老真那么金贵,也不用亲自来这世间走一遭。女神嘛,就应该站在云端,受整个天遗族的敬仰,供奉……”
“世上没有神,那只是人们悲哀无奈的希望。当希望变成一种信仰,也就没有了痛苦。”夭夭说:“所以,库玛是天遗族一切痛苦的凝聚,也是信仰的象征。天涯海,从未得到过活着的库玛,因为每一代库玛,都不会活着成为别人的囚徒。”
夭夭说这些话的时候,既骄傲又悲壮。但眸子里闪烁着莫名的笑意,让徐骄觉得莫名的恐惧。
夭夭握住他的手,神色突然变得温柔:“这世上,和我最亲近的人,除了妹妹,就是你。我不怕死,可我不想一个人死。”
这可怕的温柔,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夭夭又抚摸他的脸颊,就像即将离别的悲伤的情人。
“你在恨我?”夭夭说:“不要恨,你会后悔的。我也没别的意思,住在这个三江会所,左右都是你的人。三猫和小山都是修罗山的高手,再加上你,我怕你一时糊涂,想着骤下杀手,彻底摆脱夺情蛊的束缚。其实我只想让你知道:除非我心甘情愿,否则,我死你死,我们一起死……”
“那你放心好了。”徐骄说:“我还没活够呢。而且我又不是笨蛋,为女人死,不值得。”
夭夭笑,笑的很得意:“我知道你不笨,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现在,你才是我的神……”
徐骄抖动一下:妈的,这女人,突然变得好像去日本深造过一样。
外面,莫雨还在大声喝问:“你们把人困在楼上,既不许出,也不许进,这和擅自抓人囚禁有什么区别,可知王法之内,你们没这个权利。”
“这位姑娘,在下也是奉命行事,是否不妥,不是在下能够决定的。”
莫雨怒道:“谁的命令?”
徐骄走出房门,依着栏杆:“当然是三江王的,除了王爷,谁敢这样安排。我也觉得很不妥,这就是非法监禁,人权何在,法治何在……”
莫雨冷哼一声,不用猜也知道是徐骄的主意。也罢,正好要找他。
夭夭早悄悄离开,莫雨上来的时候,只看到一桌酒菜,两份被动过的碗筷。
“先生好兴致呀。”莫雨说:“你好像也是三江学子,不用和他们一样,被困在楼里苦读应考么?”
徐骄笑道:“大家都是明白人,无聊的话就不要说了。我就知道你会来,你看,好酒好肉等着你呢?”
莫雨看着杯盏狼藉,问:“你吃饱了?”
“差不多吧。”徐骄说:“不是为了等你,我现在已经在街上转悠,看看帝都的姑娘,是不是每个都有高贵的气质……”
“无所谓的,你大可随便。”莫雨说:“反正你也离不开,帝都内外,我已布置妥当。风灵卫森罗网的厉害,你昨晚已经见识过了。或许你能逃脱,可我不相信,你那两个兄弟,和你的好妹妹,也有你一样的本事。”
徐骄心道:自己好像中了诅咒一样,怎么都是女人来为难自己。
莫雨又问:“你把一群三江学子关在楼上,是什么意思?”
徐骄说:“没什么意思呀,为他们安全着想。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路上,很是不平静,这个你比谁都清楚……”
“我要带少平走——”
“哎呀,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徐骄说:“会所外面,全是你的人,还还怕莫少平丢了么?说来也怪,我猜你们不是亲姐弟。因为你是天涯海的高手,而那个莫少平,分明就是什么也不懂的废物,你怎么那么上心?”
“你管不着。”莫雨说:“这是在帝都,你该清楚,我有一百种理由,把这里所有的人带去南衙。也可以为每一个人的死,找到合理的借口。”
“不会吧,天子脚下,最重王法,何况这是三江王的地方。”徐骄说:“而且我也相信,你没那么残忍。”
莫雨残忍一笑:“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用你妹妹徐笑笑试给你看。”
徐骄脸色陡变,刹那间杀气满屋。
“你想杀我?”莫雨说:“这里是帝都,我是风灵卫左司……”
“即便你是明帝,至少此刻,我不但能杀了你,也能杀了莫少平。”徐骄冷声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威胁的。只有牛马才会害怕你手中的鞭子,如果是虎狼,你最好表现的温柔些。”
莫雨冷哼:“原来你这么自信,昨晚若非我有意放你一马,你此刻应该在南衙的大牢里。”
徐骄说:“我想不会的,南宫俎留不住我,你更留我不住。”
“我知道,是天遗族库玛救了你,看来你真的和她很熟悉。”
徐骄说:“何止熟悉。我知道她是谁,长什么样子。甚至她此刻在哪里,在干什么。你也想知道,我们不是早就谈好了,东西拿来,库玛给你。”
莫雨双眼微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呢?她救你,说明你们是朋友。你这样的人,我不相信你会出卖朋友。”
徐骄心想:他妈的,和这女人说话没有超过一百句,她就能发现自己这么优秀的品德。男人在女人面前,难道真没有秘密么?
心里马上找到说辞:“救我,不代表就是朋友。你就没想过,天遗族的库玛,昨晚为什么也去了大理寺,还对那份案档感兴趣?她为什么要冒险救我,难道是因为我帅?”
莫雨忍不住笑出声,她长这么大,这是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徐骄又说:“所以,她为什么救我,或者说,她为什么也对那份案档感兴趣。或者换个说法,她为什么对徐之义的死感兴趣?”
莫雨冷眼瞧他,这也正是她心中想不明白的。
徐骄微侧身子,好像要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莫雨也很配合,上身前倾,脑袋侧着,把耳朵靠过去。
徐骄却忽然吹一口气热气在她耳朵上。
莫雨缩一下脑袋,就像有个虫子飞落在她脖子里。
“你玩我?”莫雨大怒。
“我怎敢玩你?不说你一身杀人手段,天涯海来的高手,只是风灵卫左司的身份,我就不敢得罪你。”徐骄说:“只是,有些事情我也想不明白,需要看真正的案档,而不是大理寺案库那一堆白纸。”
莫雨冷笑:“你说了这么多,这才是你的目的。”
徐骄说:“可以么?”
“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莫雨说:“当年杀徐之义的,真是风灵卫的人?”
徐骄哪里知道,他又不是真的徐之义的儿子。那些事也只是听三猫说过。当时那些人被风盗所制,承认自己是徐元派遣。以风盗的手段,骗他怕是不容易。而且修罗山那样的地方,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进的。
徐骄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那些人之所以如此轻易上山得手,很可能本就与徐之义相识。若真是这样,那么徐之义被杀,就应该和风灵卫没有关系……
莫雨见他沉吟不语,便说:“昨天我给大理寺的案档,确实是一沓白纸。可我在南衙秘库,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徐之义的记录。我查了当年帝都风灵卫日志,有好几年,南衙都没有派人去过三江源。也就是说……”
“那件事和风灵卫毫无关系。”徐骄沉吟道:“可风灵卫为何要帮徐元呢?”
莫雨摇头:“那是南宫俎的命令,而南宫俎的只听一个人。”
“海后?”
“明帝。”
徐骄愣住,这就更复杂了。不过弄清楚当年的事,给笑笑一个交代也是很有必要的。于是堆起不要脸得到笑容:“据说风灵卫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
莫雨说:“你真是不要脸,我还没让你做什么呢,你倒先要求起我来了。这是帝都,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我只是想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想。”徐骄说:“关于库玛的……”
莫雨皱眉:“徐骄,你知道自己很讨人厌么?”
“讨厌和喜欢,只是一念之间。关键不在于对象,而在于你的心情。”徐骄说:“就像现在,你心情不好,就会觉得我讨厌。如果告诉你我心中猜测,保证你能喜欢……”
自信和自恋也是一样的,关键在于是否让人觉得恶心。莫雨无言以对,幸亏她没有吃早饭,不然现在一定全吐出来。
正要问徐骄猜测了什么,忽然脚步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喊:“大哥,大嫂怎么……”
笑笑跑到门口,看到莫雨,显得迷茫而疑惑。又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尽管莫雨轻纱蒙面,可还是能感受到她的美。
女人的美,不止是一张脸。有经历的男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你是谁?”笑笑问。
莫雨轻轻矮一下身子,很大家闺秀似的:“我是你哥的朋友。”
“我哥的朋友?”笑笑疑惑道:“我怎么不知道。”
“有些朋友是不方便别人知道的。”莫雨说:“你还小,长大了就会明白。”
“还真是的,他也喜欢说这样的话。”
莫雨嫣然一笑,她笑起来眼睛半眯着,长长的睫毛搭下来,好像蔑视般的挑衅。
“我改日再来,不打扰你们兄妹了。”莫雨头也不回的离开,她要去办一件要紧的事。
笑笑不说话,好像在等一个解释。
徐骄坐下来,喝了一杯酒,又苦又涩又辣。不过酒劲儿很冲,才一杯而已,脑袋就觉得有些轻飘飘的额。
“哥,你和夭夭……”笑笑说:“她是个人妖……”
徐骄差点把刚喝下去的酒喷出来。不用猜,肯定是李师师说的。要女人保守秘密,就好比让猫守护一条鱼。
“小点声。”徐骄说:“夭夭听到会很伤心的,这是个很歧视的词语。我希望你不要有异样的眼光,你是个善良的姑娘,要懂得尊重人。”
“我尊重任何人。”笑笑说:“可这不代表我能接受……”
徐骄“嘘”了一下:“我的好妹妹,你最好能接受。外面很多流言蜚语,说我和李师师怎么怎么着了,污蔑我的清白。这是在帝都,人家未婚夫王子淇是个男人,不是个王八。我只能请夭夭帮忙,扮两天夫妻,自证一下清白。不然,人家真以为我是撬墙角的,莫名的惹出些麻烦。”
笑笑气道:“可是你和师师,你们本来就不清白。在山上的时候,一个房间,一张床……”
徐骄无语道:“我的好妹妹,即便我们不是清白的,能不能假装清白一下子。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成年人的世界,不但要学会骗别人,也要学会骗自己。”
笑笑哼哼着:“你和师师不适合,和刚才那个女人才是一路人……”气呼呼的就要走。
徐骄又说:“若是李师师回来,你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话给她说一遍。”
笑笑不明白,外面忽然有人喊:“笑笑姑娘在么?”
这声音好熟悉,徐骄心中立刻沉重起来。这个声音,就像一个遥远的噩梦,虽已不清晰,却还是勾起内心深处的恐惧。
“是明公子?”
“明居正!”
“是呀!”笑笑说,然后就要往外走。
“站住。”徐骄说:“跟你说过的,再不要和这人来往。”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好人。”
笑笑不服:“哥,你都没见过人家。”
“好坏若能看的出来,这世上哪还有坏人。你忘了大理寺的事,那是个多么愚蠢的法子,害我昨晚差点被人网了做烤鱼。我听说过明居正,就这个名字,也应该是个聪明人。一个聪明人,出了一个蠢主意。你说,他是假的聪明,还是真的坏。”
笑笑说:“明公子之前讲的很清楚,大理寺的事,可能没有结果,但却是最好的开头……”
下面又在喊:“笑笑姑娘……”
“他妈的!”徐骄大骂一声:“叫什么东西,都影响到我三江学子读书了。”他心里还记得,就是这个明居正,发了下四门的赏金杀他。他不需要知道原因,但离开帝都的那一天,就是明居正的忌日。
“哥——”笑笑叫了一声。
徐骄身形一晃出了房门,倚在栏杆处。喊道:“我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他看到明居正的脸,帅气,阳光,隽秀……
熟悉的原来不只是声音,还有这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