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再次重回故土已经是两年后。
岁末,正当一大家子正高高兴兴为小阿禾五周岁生辰庆贺时,老家那边突然传来了谢老爷子重病的噩耗。
谢老爷子今年已经八十有二,便是放在现代也是高寿的年纪。这些年陆陆续续也是病过好多回,一度到躺在床上难以起身的程度。
但不知为何,最后都极其艰难地挺了下来。
安宁猜测,对方估摸着是为了在外做官的孙儿。
谢小弟举人出身,能在府城衙门谋个不错缺已经是托京城姐姐外甥的福。脚跟儿还没站稳便要丁忧,在农户出身的谢老爷子看来于往后仕途是极其不利的。
因着这点儿子念想,老爷子往日便是病得再重,也是绝不允许底下儿孙往外透信儿,如今……
只能说当真撑不下来了吧!
接到信封的第二日,安宁已经收拾妥当踏上了回乡的旅途,同行的还有自家相公儿子。
本来郡主也是要一道过来,只不巧刚好有了身孕不好来回奔波,这才留了下来。
倒是知晓此事的乾元帝,思及近日邳州一带水匪猖獗,不仅特意遣了一批侍卫一路护送,连南下的船只,用的也是一位宗室老王爷的私船。
因而安宁一行人刚踏足府城码头,顺安府一众官员们便早早备好了车马。
一应用度不可谓不周全。
饶是如此,等安宁赶到时,谢老爷子已经早早没了呼吸。不过一应丧仪却是尤为体面,不仅如此,每日前往拜祭的官员更是络绎不绝。
一番祭拜过后,看着眼前明显超出规制太多的仪程,安宁不由愣了片刻,还是一旁的谢小弟见状匆忙解释道:
“姐,你刚回来怕是还不知晓,就在几日前,家里来了天使,咱们祖父如今也是奉直大夫了呢!”
从五品呢!比他还厉害,想他奋斗了这么久还是七品芝麻官儿呢!
默默为自个儿掬了把辛酸泪,谢小弟复又打起了精神。
“姐,你是不晓得,那天有多热闹,多夸张,不仅天使亲临,手上还拿着御旨,连府城里好多官员都特意过来拜祭呢!”
其中有好些都还是他的顶头上司呢!想到那天的场景,谢小弟复又抹了把脸。
“咱们祖父走的时候,都是一直笑着的。”
毕竟这可是圣人亲自夸赞的有德之人呢!当然在谢小弟看来,更多的还是在夸她姐。
什么国士之才,蕙心纨质,于江山社稷有功等等简直不要钱一样。
果然,他姐还得是他姐。
唉,反正他这辈子是铁定不能叫家里得享尊荣了。
谢小弟忍不住叹了口气。
本朝虽七品也有敕命之说,但你一个偏远地方的小官儿,难不成还要人家礼部特意操劳不成。
想啥美事儿呢!
别以为他没听到,他娘私下还跟爹悄摸摸说过,与其指望他,还不如指望他姐。
怪不得呢,安宁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刚刚她回来那会儿,不说村里人,就连素来脸皮不薄的谢大伯娘都不敢上前搭话。
瞧她那眼神儿活像是在瞻仰供台上的佛爷一样。便是自家亲娘,看她的目光都带着些许敬畏。
安宁抬头,看着眼前不论规制,还是气派都胜过太多的灵堂。
或许这就是所谓上位者之所以叫无数人为之倾倒的魅力所在,只要随意挥挥手,舍下丝缕余泽,于底下人都是明耀万丈的艳阳。
时人所求,莫不生前福泽,死后哀荣,起码后面这一点,谢老爷子的确算的上有福。
听着小弟隐含激动的语气,安宁只神色清淡地点了点头,倒是一旁的林修远,宽大的袖口,拳头下意识紧了紧,又在片刻后缓缓松下。
素日养尊处优惯了,一日奔波疲惫下来,安宁几乎沾床就睡。倒是一旁的林修远,照旧先是将人抱去浴房,一番清理过后又将婢女带来的贴身衣物换上。
这才伸出手,轻柔地将眼前之人鬓角处的发丝拢在耳后。
昏暗的灯光下,看着自家夫人依旧美丽如昔的容颜,林修远不由想起了初见那一日。
就像他早前所想那般。
或许极致的聪慧与美丽,于世间男子而言本就是致命的毒药。
而自家夫人,无疑比他所想更为聪明,也更为清醒。所以在还未见到他时,就已经无比清醒地知晓自己,甚至林家心中所求。
这样的一颗玲珑之心,他一个心中夹杂着利益的平庸之人注定得不到。
同样,那位阅美无数,高高在上的帝王同样也不可能求得。
细细将散落的被角掖好,避免怀中之人受着寒气,林修远这才伸手,缓缓将人揽在怀中。
随着安宁这位备受圣人青睐的二品夫人的到来,无疑,谢老爷子丧仪更为热闹了许多。
出殡那日,甚至整个顺安府的官员来了个齐全。老谢家一众人哪里见过这场面,一路走来,谢大伯娘腿都是在抖地,看着一旁的侄女儿更是话都不敢搭一句。
随后赶来的大丫几人更是如此。
倒是停灵那日,安宁在人群中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谢二丫。
说实话,若非统子确认,安宁险些都认不出这个人。
经年风霜操劳之下,方才四十几岁,来人的头发便已经白了大半,身形更是佝偻,这般模样,不由让安宁想起了原身上辈子
如她之前所料一样,二丫这几十年来确实活得艰难。
说来这次谢老爷子丧仪,在外的大丫几人都早早带着一众子孙过来,唯独二丫连带着一双儿女被早早拦在了门外。
或许是为了所谓“鸠占鹊巢”,但更多的,安宁心知恐怕是为了她自己吧!
恶上位者之所恶,人之本性而已。
隔着汹涌的人群,安宁只看过一眼,便没走在看。无关之人,已经不需要再多投入眼神。
反倒是谢二丫,像是受到了刺激一般,疯一般的跑了回去。
只留一双儿女在一旁骂骂咧咧。
一直到回到家中,两人口中戳人心的话都没停止过:
“娘,你看看,都怪你,要不是你,小小年纪心思恶毒得罪贵人,我跟妹妹怎么会过成这样!一辈子在泥里刨食不说,还整日被人指指点点。”
“是啊娘,你还不知道吧,连三姨家的表弟去岁都考上秀才了!可我哥呢,要不是你得罪贵人,又害了我爹,我哥怎么连考个童生都没人愿意做保!”
柳二妹同样翻着白眼道。
还有那么出息的堂舅,小姨,但凡她们能沾一点儿光,日子也不会过成这样。
她可是听说了,就是因着小姨当年送的那本册子,这些年几个表弟表妹家,才能出好几个童生,连秀才都有。
这怪谁,还不都是她和哥哥倒霉,摊上了这么个又蠢又毒的娘。
要是她们娘是小姨那样厉害出息的人就好了,再不济三姨也成啊!
“都怪你,要是我爹还在,我跟哥也不会过成这样!”
说这话时,眼前的柳二妹丝毫想不起来,就是这么个“又蠢又毒”的娘。十几年来含辛茹苦,几乎一日不停歇的将兄妹二人拉扯大。
不大的小院里,兄妹两人还在骂骂咧咧,就像长大后这么多年来一样。
然而今日,原本只会沉默的谢二丫照常沉默过后,却是突然疯了一般抄起一旁的扫帚,毫不留情地向着疼爱了一辈子的一双儿女挥去:
“是,我心思恶毒,我不要脸抢男人,我对不起四丫,对不起爹娘,可我唯独对得起你们!”
“整日你爹你爹,说的好像他柳文才多无辜冤枉一样,你爹他都要杀我了,怎么,我不能,不可以还手吗?”
“凭什么!”
伴随着最后一声怒吼,二丫手中,尚还带着些许异物的大扫帚狠狠打在眼前的柳大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