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行在。
阿四与大炎朝的这位温婉端庄的贤妃娘娘,在荷塘边坐了很久。
两人很有默契,对马车上的事闭口不提,彼此之间保持着该有的距离,便是如阿四这般的登徒子再也没做出一点出格的事。
贤妃娘娘似是很久没有对人吐露过心事,面对阿四,她打开了话匣子,说了很多关于韩家和她的故事。
“原以为女子亦可掌握命运,殊不知天地本就是一座牢笼,你我皆在彀中。就如这荷塘里的荷花,花开花谢,何曾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过。”
贤妃娘娘语气平淡,似是早已看破了往事,可轻轻颤抖的香肩却又出卖了她心中的不甘。
女人,何必自欺欺人。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面对,又何谈顺心意。
阿四瞥了一眼贤妃娘娘那纤弱孤单的背影,终究是不忍点破,起身坐到了贤妃娘娘的身旁,轻柔地顶了一下她的肩,笑着说:“大道理我或许不懂太多,不过我觉得人与塘里的荷花一样,出身无法自选,凋零亦是宿命,但它们出淤泥而不染。花开一季,花谢一程,山水轮转,皆是自然。人定胜天也好,命中注定也罢,所求的不过是一个‘果’而已,既看今生,亦盼来世。”
说着,阿四随手拾起一枚石子,轻轻一掷,石子落入荷塘,激起层层涟漪。“春风为我而来,我送夕阳西去。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便是一程山水自在。娘娘,您以为如何?”
贤妃娘娘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阿四那张稍显稚嫩却又略带几分不羁的脸庞上,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涟漪。
自己自诩有几分才情,又得九渊公教导三年,不曾想在人生一关上还不如大字不识一箩的他看得通透。
她的目光停留在阿四发髻上的那根古朴的玉簪上,轻轻拂了拂衣袖,朱唇轻启,“难怪恩师会将读书人奉为圣物的子舆簪托付给你,听君一席话,本宫方知心有天地,自可扶风而游。”
贤妃娘娘脸上浮现出久违的温婉笑容,阿四一时间看得有些愣神。直到贤妃娘娘脸颊飞起红云,他这才回到现实之中,邪魅笑道:“娘娘,人生苦短,正该及时行乐。你看这天也不早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呐,嘿嘿。”
说着,便有握住了贤妃娘娘雪白嫩滑的手,饶有兴致的摩挲了起来。
“原以为你有几分正经,却还是个登徒子。”贤妃娘娘脸色羞红,带着几分妩媚的娇嗔,手却并未抽回,只是轻轻地捏了捏阿四的手心,算是默许了他的轻薄。
阿四心中一喜,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另一只手竟也肆无忌惮地攀上了贤妃娘娘的腰肢。他只觉得手中的触感如同上好的绸缎,柔滑细腻,令人心醉神迷。
“你……你放肆!”贤妃娘娘虽然口中嗔怪,声音里却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脸上的红晕更是如火烧云般炽烈,甚至有些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然而,阿四却将两只手收了回来,脸色一改之前的玩世不恭,正色道:“娘娘,我这个人交朋友,最不喜藏着掖着。”
阿四拿出了右武卫将士的腰牌,“这腰牌是你有意为之吧?既然想要我的命,何必做得如此刻意。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与你一道离开的韩府,若是我出了事,第一个便怀疑到你的头上。娘娘,你这唱的是哪出?”
“好好的风景,叫你给煞了。”贤妃娘娘微微轻叹一声,瞧着阿四一本正经的模样,便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你是以巡鉴司阿四,还是以武帝之子南宫玄的身份来质问本宫呢?”
“有何分别?”阿四神色惊变,冷面如霜。连武德司的指挥佥事宁姑娘都不知晓我的真实身份,韩怡宁不过一个妃嫔而已,从何得知?
他忽然意识到韩怡宁绝非避免看见的这般简单。他的身份若是暴露,足可让朝野震荡。南宫义那老贼将如此机要之事告知韩怡宁,就等于是将大炎半壁江山交到她的手上,如此大的信任,韩怡宁何德何能。
“有!”
贤妃娘娘正色注视了阿四一眼,温婉地笑了笑,随后便迈着莲步走向了凉亭。
亭中,美酒佳肴早已备下,女官红薯在贤妃娘娘的一个眼神下,恭敬地退下。
见阿四依旧站着,贤妃娘娘笑了笑,说:“坐吧。你来行在,本宫若不与你一桌酒席,便又要被说本宫的不是了。”
“娘娘,酒慢些吃不迟,还是把话先说清楚吧。”
阿四刚进凉亭,便闻到一股醉人的清香。目光扫向石桌上青烟袅袅的小铜炉,许是韩怡宁从宫中带出来的特制香料吧,闻起来倒是让人神清气爽。
“如果你是阿四,那么今日的刺杀便是试一试你的深浅,看你是否有资格接下九渊公的子舆簪。”
说着,贤妃娘娘端起酒壶,将阿四面前的杯盏斟满。
阿四问:“倘若我抵挡不了右武卫的刺杀呢?”
“徐将军有分寸,倒不会真的杀了你,顶多废了你的一身修为。”贤妃娘娘见阿四不肯吃酒,便将自己面前的杯盏举起,浅浅饮了一口,随后与阿四面前的杯盏交换。
“娘娘,是怕我接不住这根簪子,还是怕我坐不稳巡鉴司的位置?”
阿四瞥了一眼杯盏上的红唇印,稍作迟疑便宜,便举起杯盏,贴着那半口红唇印,将酒水饮了下去。
“九渊公是本宫的恩师,本宫不愿见他一世英名被毁,错将子舆簪交给你。”贤妃娘娘说。
“娘娘,你看我像三岁孩童那般好糊弄吗?既然你不愿说实话,这酒,我看也没必要再吃了。”
阿四神色有些不悦,陆九渊是何等修为,岂是右武卫那些将士所能比的。让右武卫来试自己的深浅,以防陆九渊将子舆簪错交付于人,这套说辞未免也太可笑了。
“本宫就知骗不了你。”贤妃娘娘神色淡然,浅抿了口酒,继续说道:“本宫虽不愿与韩家有牵扯,却也不愿你上门去寻麻烦。如果右武卫能阻得了你,也省得九渊公接下来要面对那些不必要的麻烦了。”
“韩怡宁,你莫要欺我读书少。右武卫是皇家亲卫,就算你是当今官家最受宠的妃嫔,没有当今官家的默许,你是绝无可能调动他们来替你处置私事的。即便右武卫中有你的人,你就能保证他们中没有官家的耳目?你是一个聪明人,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吧。”
阿四皱起了眉头,已经失去了耐心。
“他们说你行事鲁莽,才允许你在江宁胡为,毕竟江淮士族门阀树大根深,不破不立。但今日一见,南宫玄,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你可比朝廷里的那些大臣狡猾多了。”
贤妃娘娘浅浅一笑,正色道:“没错,正如你心中所想,右武卫出手,是官家的意思。”
“娘娘,这酒现在吃起来,才算有点滋味。”
阿四眉头松展,主动的给两人斟了酒,随后两人举杯对饮。
贤妃娘娘放下杯盏,饶有深意地望着阿四,问道:“朝廷那些前朝遗老一直在等着你回上京,若本宫是官家,定是斩草除根,除了你这个可能动摇大炎根基的祸患,但你可知官家为何只让右武卫试一试你的深浅,而非真要你的命呢?”
阿四挑了挑眉毛,反问道:“娘娘可知为何?”
贤妃娘娘白了他一眼,将杯盏中剩余的酒水饮入腹中。“你是跟本宫装糊涂呢,还是当真不知?”
“许是我对南宫义还有利用价值吧。”阿四笑了笑,贤妃娘娘韩怡宁抛出的问题,正是阿四心中的疑惑。正如他之前猜测,南宫义早就知道他的存在,甚至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按照常理,南宫义要做明君,自然不便明着铲除阿四这个祸根,但暗中找些高手将阿四除了便是。可此事怪就怪在,他在江宁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所遇凶险与南宫义并无瓜葛,而且江东总督石勇还派石让率领甲子营将士护送他来庐州。
也许南宫义并未料到读书人的领袖,儒家三大儒之一的陆九渊会将亚圣信物子舆簪交给他,那么将武德司巡鉴司这个位置交给他,南宫戈事先不可能不请示南宫义。
更为荒诞的是,眼前这位南宫义极为宠爱的贤妃娘娘,在庐州与自己这般越矩,天雷勾动地火,就差捅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了,是否也是南宫义授意的呢?
前前后后,唯一合乎常理的就是右武卫的刺杀,偏偏还是有意露出马脚的。
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南宫义怎么看起来自己的亲爹要亲呢?这着实太过反常了。
贤妃娘娘笑而不语,静静地注视着阿四。
很快,两壶酒便空了。
“南宫玄,如果有朝一日,你回到上京,前朝遗老和官家,你站哪一边?”
贤妃娘娘的话来的有些突然,阿四尽量保持镇定,试图从她的脸上寻找出一些端倪,“我区区一个小混混,何德何能。嘿嘿,现在是武德司的巡鉴司,代天子巡鉴天下的钦差特使了。便是如此,我已然是江宁的阿四而已,站谁不站谁,有何意义。”
“本宫听说邪王万人往在皇陵与老天官打了一架后,回到西荒重整魔门,准备带领魔门从大炎夺回南越四州二十六郡。你的身份他早已公之于众,要不了多久便会传进大炎。”
贤妃娘娘轻轻晃动着杯中的酒水,淡淡地说,“你总要选择一边,若脚踏两只船,或是保持中立,下场想必也无需本宫多言了。”
阿四陷入沉默,虽然心里将万人往祖宗问候了一遍,不过倒有些感激万人往将局势搅得愈发混乱了。魔门势力倾巢而动,可比数十万大军,南宫义若在这个档口,对自己动手,更是贻人口实,坐实了自己是武帝之子的身份。
大炎内忧外患,南宫义绝不可能允许再生变故。
“怎么?很难回答吗?”贤妃娘娘见阿四迟迟不开口,脸上的笑意更浓,起身说:“南宫玄,该带的话,本宫都带到了。还有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
“韩怡宁,你……”
阿四察觉贤妃娘娘话里有话,抬头注视着贤妃娘娘的眼睛,见贤妃娘娘媚眼如丝,满面桃花,却又带着羞愧之色,顿觉不对。
刚要起身,他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已经使不上力气。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