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留又道:“靠着这一套信物,帮中的秩序也顺利运转了几十年,但到六十年前,吐蕃借大长公主和亲之机,阴谋作乱之时,”乔留的脸色有些阴沉,道:“原本是发给帮中各县城一级的分堂堂主的银蝎信物,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批落到了吐蕃和大理国放到川中来的探子手中,若不是雪龙王护卫公主而来,挥出那一剑,解决了那次危机,朝廷细查起来,乔家只怕要再迎来一次灭顶之灾。当时当家的就是我的祖父乔知辰了。他痛定思痛,觉得只有信物是不够的,信物是死的,可能会被偷走抢走——还得有一个暗号。于是,就有了‘五宝花蜜酒’。”
“乔家请来酿酒大师,以五种不同粮食,配上五种香气迥异的西南花卉的花蜜,分别酿成五种不同风味的蜜酒。然后——真的泡上五种毒虫。从此再拿信物的人进店,需得主动索要对应信物的酒酿,还得识别出店伙计给拿的酒对不对,才能确认为乔家信物的真正持有者。最后,这酒是必须由拿信物的本人喝完的。不敢喝的人也不会被承认为自己人。”
黎秋英笑道:“敢情这五宝花蜜酒都是你们自己重新创造的,我当初还当你们真有什么古老的苗疆酒方呢。”纨素也笑,问道:“那这酒到底有毒吗?”乔留笑道:“多少也有一点,但是稀释的不成样子,总归是绝对喝不死人的。这酒不贴签子,普通进店的酒客也不会主动去点这种酒,店伙也不会给酒客推荐。”
纨素挑眉问道:“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今日乔兄又说,今日不能给我们喝这酒?”黎秋英也笑道:“对啊,以前我每次借了英雄酒家的力,也都是喝了整坛金蟾蜜酒的。若说乔二你怕被重霄观几位通医术的仙长窥破这酒中的微毒,这也说得通,但是如今几位都上楼歇着了,为何你还是觉得,今日不宜饮五宝花蜜酒?”
乔留正色道:“因为这酒是有数的。”他环顾大堂之内,又打开几处门窗,确认无人偷听,低声向两人道:“这话我今日说清了,还请两位为乔家保密。英雄酒家的建立初衷,虽然是为了给帮会中人和乔家的朋友尽可能提供方便,在乔家的势力范围内为他们建立安全保障——但是吐蕃之事之后,乔家也意识到,即使能确认拿着信物的人就是我们发给信物的那个人,他想要让英雄酒家帮忙的事情也未必是江湖道义和民族大义能允许的。所以,我祖父想出了一个保底的办法。”
“乔家把所有酿制的五宝花蜜酒都编上了号码。每次当拿着信物的人得偿所愿,喝空酒坛,离开英雄酒家之后,分店的掌柜就要负责把这个人的名字,别号,兵刃,知道什么写什么——还有他让我们帮忙办的这件事情,白纸黑字地写下来,封进这个喝空了的酒坛,快马送回乔家本家,送到乔家当代主事的人手里。”
“重霄观一事,其中有什么内情,是牵涉着朝堂风云,亦或者江湖风雨——我都不知道。”乔留自饮了一杯,道:“如果今天这里不是我,而是别的掌柜,他自然也帮你们这一次,然后,会把金蟾蜜酒拿给你们喝,等你们走后,他就会把所有的来龙去脉写下来,封到空酒坛里送回乔家。这一桩江湖秘密,就此掌握在乔家手里。一代一代江湖人的秘密,慢慢累积成庞大的数目,会从前一代的乔家家主兼帮会帮主手中,传到下一代——在我祖父手里,这些秘密只要不违背国族大义,他也只是那么看一看就归档封存了。但是,他今年年底就要过他的九十大寿了。”
“下一代的乔家家主,手里握着如此庞大数量的秘密,或者说,如此庞大数量的江湖人的把柄——如果他想要做点什么,如果他想要谋求些乔家未曾得到过的东西……”乔留没有接着说,他轻轻举杯,向黎秋英道:“这岷江陈酿难道不好喝吗,二位竟还惦记着那带毒的金蟾蜜酒?来,咱们再共饮一杯。”
黎秋英默默无语,喝光了杯中酒,学着刚才纨素的样子,向乔留亮出了杯底。但是纨素的眉毛紧紧地皱成一团,她没有喝那杯酒,她声音轻轻地,语调却沉沉地问道:“乔兄不让我们喝金蟾蜜酒,那——那个伙计呢?”
乔留没有回答。他把酒杯放回到桌上,纨素发现他的手在颤抖。赶在他下定决心之前,纨素不管不顾地补上了一句:“乔兄,可不能杀人啊。”
乔留俊朗温润的脸紧紧地绷了起来。黎秋英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纨素,停了半晌,终于叹道:“乔二,纨素说的对。”她站起身来,缓缓踱到乔留背后,把手搭在他肩上。乔留的身子猛烈地抖了抖,又不动弹了,他僵硬地坐在原地,像是一座木头神像。黎秋英轻轻道:“乔二,把那酒拿出来吧。”
乔留坐着不动。黎秋英继续道:“细想想,这个秘密就算透一部分给乔家,其实也没有那么糟,不是吗?我是来英雄酒家求助的,没有义务要告诉乔兄重霄观诸位仙长的身份,或者她们要到何处落脚——乔兄封到坛里的消息,不过是我‘天香百变’黎秋英,不知道从哪劫了几个有男有女的钦犯来——你只能看见易容后的模样,这样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求英雄酒家收容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又黄鹤一去不复返,不知道到江湖的哪个角落去了。这算什么秘密,什么把柄?就算有一天你大伯接了那个位子,拿这个秘密来威胁我‘天香百变’帮他做什么事,我大不了给自己易个容走就是了。他能拿我怎么样?”
乔留坐着不动,他脸上的神色更加执拗地绷紧了。纨素望着两人,突然插嘴说道:“秋英姐,乔兄是不会把你的‘把柄’递给他伯父的,就算这件事对你来说确实看不出有什么危害——但是他是永远不会愿意把你放到一个可能有哪怕一点点危险的位置的。他有他的坚守。你不要逼他了。”
“但是我也有我的坚守。如果为了我离恨天齐纨素决定去做的事情,要杀一个或者几个无辜之人来保密——我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纨素的声音沉静而坚定,她继续道:“所以这件事就变得很简单了。离恨天齐纨素不知道从哪里劫了几个钦犯来,挟持着一个易容变装了,不知道真实面貌的玉蟾信物持有者,来到了英雄酒家——”
乔留瞳孔巨震,目光缓缓移向纨素。她已经站起身来,自己去柜台后面的酒柜里拿那贴着黄签子的酒坛了。她的声音透着微微的讽刺之意。乔留眼睁睁看着她拿着那酒坛回来,拍开封泥,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向桌上的剩余两人道:
“我倒想看看,乔家的新任家主,打算怎么‘胁迫’我,或者怎么胁迫离恨天?”
她微微一笑,一双剪水眸子里暗光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