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变起仓促。奚笪见耿烈向林中奔逃躲避,瞳孔微缩,手指抚上琴弦,就要弹奏。却不料电光石火之间,旁边猛扑过一个人来,手中铁鞭扬起,满灌真气,直直向奚笪的那把琴砸去。此人发冠已歪,目眦欲裂,口中喝道:“得罪了!”奚笪霍然起身,待要把琴抱起,却已来不及。宿真正在一侧,匆忙出剑,要替他挡一挡时,如何挡得住那三十斤重的铁鞭的力道?早上刚在洛京买的新剑应声断裂,宿真只觉得虎口巨震,剑已脱手。再看时,那铁鞭已劈头落了下来,但被剑锋阻了一阻,毕竟也卸了些力道,直直砸在琴弦上,五弦琴琴弦居然未断,琴面也毫发未伤,只发出铮然一声,声震四野。那人又提起铁鞭,作势要继续砸琴。奚笪从腰带中抽出软剑,腾跃而起,闪到那人背后,这一手“天外流云”的轻功兔起鹘落,转瞬之间,剑锋已抵住那人咽喉。那人正是耿天雄。他感觉冰凉剑刃已贴在自己颈上,身形略滞了一滞,便又挥鞭继续去砸那琴,竟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宿真眼疾手快,已将琴抱起,向侧面急退了一丈有余,堪堪停在悬崖边上。耿天雄见已无破坏那琴的机会,撒手扔下铁鞭,站在原地,滚滚热泪自眼中潸然而下。
另一边,纨素见耿烈逃走,将冰制长剑抛到空中,左手向剑柄处一拍,那剑瞬间分崩离析,化作十数片尖锐碎片,向耿烈所逃方向激射而出。便听得林中一声惨呼,但脚步声却未停。纨素也不追赶,只站到这一方位的火堆边来,随手将些药粉撒入火堆之中,白雾瞬间如避猫鼠儿一般退却,显出一片幽深树林。林中又响起四五声急促脚步后,伴着一声女子清叱,又是一声惨嚎,随即是什么人倒地的声音……“伏牛五老”中另外四人,听见这惨嚎正是大哥耿烈的声音,都是心下骇然,未料到林中还藏着有伏兵,哪里还敢起意逃走?耿煞先丢了自己的铁鞭在地上,垂手立着。接着是耿焘,把自己刚拾起的鬼头刀又丢下了。耿熙见此情形,心知大势已去。但他并不丢下兵刃,只是将铁鞭重新收回腰间鞭袋之中,照旧站定,心里已在想着如何把这个“替青竹婆婆向她所害之人偿命”的名额推到别人身上去,以求保全自身了。他抬头环顾三位剩下的兄弟,见耿照自刚才五人第三招合击败北之后,一直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由得心中生疑。
纨素却不愿容他多想片刻,把下巴朝他抬了抬,道:“别愣着了,去把你大哥‘请’回来吧。”又扬声道:“林子里的朋友,还请出来吧!”只见林木之中,耿烈仰躺在地面上,已然倒毙。树木之后,怯生生绕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高的是个麻杆样瘦的少年,矮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两人小心翼翼迈过耿烈尸首,向崖上空地走来。那少年走在前,左臂抬起,始终护着身后少女。宿真愕然道:“马甘,恬恬?你们为何会在此地?”两人皆尴尬不答。宿真迎上前来,双臂环住李恬,絮絮问她道:“受伤了没?”李恬摇了摇头,扁扁嘴,喊一声“小师叔”,惊魂未定,落下泪来。
耿熙怕纨素误会他们要对这两人不利,直等到这两人已走到了空地之中,面容皆被火光照亮,才走到耿煞身边,在他肩上拍了一拍,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道:“咱们去抬大哥尸首回来。”两人走到林中,只见耿烈尸体仰面朝天,腹部丹田处插着细长冰锥三处,皆已由背及腹,透体而出,坚冰竟毫无要融化的迹象,牢牢堵住伤口,因此血液也并不流出。他心口插着一柄长剑,剑柄上鎏着一个烫金的篆体“云”字。两人心下一片冰寒,皆想着“出云派之人竟已到了?”当下一个抬脚,一个抬头,把耿烈尸体抬起,才发现他背后也有冰锥造成的伤痕,因被肋骨拦住,才未透体。到他心口中剑,倒毙之时,冰锥被压碎,划得背部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两人默默把尸体抬到空地之中。耿照此时已经回神,见了之后,三脚两步走过来,看了看耿烈尸首上的伤势,叹一口气,原地跪坐下来,口中嘟嘟囔囔,竟诵起《地藏菩萨本愿经》来。他几个兄弟听了,面面相觑,皆有惊诧之色。
却原来耿照这些年来,也常为当年之事愧悔。当年他好不容易得了掌院信任,负责打扫藏经阁……藏经阁的几位师叔,觉得他有佛缘,正教他学经学字。眼看前途光明之时,平日玩的最好的师兄弟,却四人一起跑来拿话逼他,责他以兄弟情义,裹挟他犯下大错。那一夜他之所以主动在屋外把风,就是深知自己并没这个魄力杀人放火。他从藏书阁窃书后,随另外四人出逃,初时只觉得自己十分冤枉,多年严守戒律,却因误交损友之故,一朝毁尽,还要时时担忧少林寺追来清理门户,担忧青竹婆婆辜云用毒复仇……在他心中,这件事似乎倒不算是辜云的劫难,倒更像是他自己的晦气。当时他自己觉得,他才是整件事当中最冤枉悲惨之人。但过了这许多年,他也读了些书,多认了些字,练了些少林武学……他甚至还藏了一本《大般若经》,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时常避开几个“兄弟”,常常诵读。渐渐生出愧悔之念,深知当年罪孽,自己虽未亲自动手,其实也无可辩驳之处。几十年来,他并未习练其他几人所改良的“伏牛鞭法”,却依然在心中自命为少林和尚,倒把带出的两本经文背得精熟,心中颇有感悟。
方才对战之中,他见纨素两度救他这个“罪人”,心中隐隐困惑。此刻又见素日在门中一呼百应的掌门耿烈,转瞬间已成一具尸体,且并非直接死于纨素射出的冰锥,而竟是死在出云派两位步法杂乱,根基不牢的少年少女手上……他心中訇然一声,如闻当年在少林曾日日听见的暮鼓晨钟,又在耳边敲响。一时无数感悟,涌上心头,却难以以语言表达出来。他跪坐在耿烈尸体旁边,诵起经文,为他超度。
纨素等了片刻,打断道:“等你们抬回尸首,有的是时间超度亡灵。今晚的事儿还没完呢。几位还打不打了?若是不打算再战,咱们聊一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