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的正月二十三日,齐修下狱,齐家出事的五日之后。
张燕萍——也就是后来的齐张氏,当时还应该叫周张氏的——独自走在青石铺设的小巷中,提着一个装搓衣板和洗衣锤的篮子,正往一位姓王的禁军小旗家中走去。
小旗是禁军中最低一阶的武官,手底下只管着区区十个人,本朝禁军主要负责和隶属京兆衙门的城卫一起各司其责,戍卫京城——而护卫皇帝和宫禁,是通常由贵族子弟所组成的御林军的职责。因而,本朝禁军的武官,也一样往往无缘窥见天颜,平日里俸禄不高,外快更是提也别提,单论职业也并不怎么受人格外尊重。京城米贵,居大不易。这位王小旗家里只他与他的妻儿几人,既买不起也养不起仆役。家里平时做饭烧菜的活计,都是妻子亲力亲为,洒扫庭院则是男人休沐时自己动手。唯独洗衣一事,都是平时攒多些,再喊个为人浆洗缝补过活的妇人来家里,担了水来,在院中洗晾,忙活个一天。夏天呢就来勤些,冬天呢一般就来两次,换冬衣的时候来拆洗一次,换春衣时候再来拆洗一次。
洛京当中,这样的穷京官比比皆是,查查品级都不算低,摸摸兜却都比脸还干净。若是文官,上朝一般是说不上话的,却还得天天一早爬起来去叨陪末座。啥时候轮到他们上书言事了,基本都是替人冲锋,当一枚政治斗争里的炮灰,然后听天由命。当然也偶尔有斗赢了的,凭着这赌命的功劳,能跟着升升官。若是武将就更别提了,比如这位王小旗,官位是从七品,就算大朝会也轮不到他参加,他的实际工作是天天带着大头兵站岗,有时候还会被些零碎杂活砸在头上。
王小旗叫王荏,字屈桡。他三十多岁,是这几年在治洪时立了点微功,从地方上刚调入京中的。从地方武官到京城武官,多少得在品级上吃点亏,他由卫所军的一个总旗不升反降,变成了禁军的一个小旗。但在京里当禁军,起码不会被频繁拖欠军饷——因而他十分知足,对现在的日子已经颇为满意。因是外地调来的,他在禁军中人脉不广,根基不牢。若真是有油水的活儿,自然轮不到他;但若是情形特别敏感,办好办坏都容易背锅的活儿,往往就是他首当其冲。社会毒打挨多了,这人竟变得十分温厚,一双绵羊一样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微笑时眼角下垂,性子也是和软可亲。
这位王小旗家里平日常用的洗衣妇便是张燕萍了。他夫妻俩都是张燕萍的同乡。平日里都是他夫人常和张燕萍打交道,也对她的遭遇十分同情。两口子都并不是那等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学先生,见她与齐兴儿相识相恋,也都为她高兴。
齐家出事之后,张燕萍自然是十分为齐兴儿担忧,便四处向她常去洗衣的几家穷官儿的夫人打探消息。偏巧王荏又接了齐家灭门案这个没人愿接的雷,上头给他画了饼,查齐家的案子,若立了功就给他升总旗……两厢里一拍即合,于是就约在正月二十三日,张燕萍惯常去王家洗衣的日子。这一天,王荏告了半天假,下午专在家里等着这位洗衣妇人。两边都盼着对方能了解内情,又都不想拿出多少真诚来交换消息……这可能注定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鸡同鸭讲的对话。
那天下午,王荏先安慰了张燕萍几句,说现在为止,齐府中凡有奴契的奴仆,除了几个铺子的掌柜及家人,都已寻到尸首,验明了正身。所以齐兴儿的身份确实是良民,并非奴仆。他自己既没有官身,也没有直接参与齐家朝堂上的任何运作……王荏给的结论是,他不会受到任何牵连。张燕萍捣蒜般点头,觉得心安了不少。
但是接下来,话题就走偏了。王荏试着问了她许多有关案情之事,张燕萍虽然算不上一问三不知,但也只是捡着自己确凿知道的,能说的,略说了几句。她表面看上去温和醇厚,但实际上从来都是极机敏之人。她半真半假地敷衍了半日,向王荏竭力解释说,齐兴儿只是寻常的长随,因为没有奴籍,所以也没获得主人的信任,只知道些家里的琐事,外面的大事一概不知。
张燕萍越解释,王荏的眉头锁得越紧。终于当她口干舌燥,停下不说的时候,王荏开口问了她一件正牌的“琐事”。他若有所思地道:“张婶,你回去帮我问那个齐兴儿一件事,好不好?”
张燕萍紧张地把手在衣服上擦一擦,道:“什么事?若是他知道的……”
王荏摇头道:“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只是想问问他,齐家郊外别院的后院里,原本有几口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