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神殿大道，第三街区，总督府。
格雷娜打开了事务室的窗户，将那只停留在窗边信梁上的机械鸟接进室内。她将那鸟腹揭开，将信卷递给了奇。
“如此繁忙，督君还亲自招待我，着实荣幸。”乔治乔将手杖倾靠在茶几边，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眼睛蒙着纱布，微笑着面向前方。
奇展开信卷，没什么好气地说：“大早上，你又要作什么妖？”
乔治乔乖巧道：“不敢。”
奇冷冷哼了一声，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
西元商船被劫，监督官失踪。
“监督官是西元行会大家，予家的独子，”乔治乔不紧不慢地道：“也是巡防长的儿子。”
“跟个明镜似得，却天天爱装瞎，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奇将信卷递给正在泡茶的格雷娜，信卷一碰炉火便成了灰。
又嘱咐道：“格雷娜，让人查一查海上的情况。”
虽说海贼猖狂，但怎么就看上了西元的商船，还弄丢了个这么重要的人。
古怪。
格雷娜将两杯茶摆到台面上后，执行任务去了。
奇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太对，抬眼仔细朝那穿着白色半袖长衫的男人看去。她支起手，倚在扶手上，幽幽道：“今早，谁在你的床上啊？”
乔治乔不答，却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舰长定是会派校官大人前往，您不担心吗？”
奇昨晚睡得不好，起床气还压在胸口，她有些不耐烦道：“知道什么就直说，不然就滚出去。”
“督君莫要生气，”乔治乔双手合十，“我与您猜测的一样，您也已经派格雷娜去查探了，只是我认为这件事您难以抓到证据，不如将它利用起来。”
奇起身拿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怎么利用法？”
乔治乔不急着答，俯身向前，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茶杯的位置。
耐心耗尽，奇蹙起眉头，放下茶杯的瞬间，反手将乔治乔眼前的纱布扯了下来。
“你当这是你的玲珑墅呢，跟本督——”
奇盯着那双眼睛一愣。
大喜过望。
原来他今天当真是瞎的。
“哈……”奇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眼角细微的刀痕。
乔治乔吓得抖了一下，差点就将面前的茶水打翻。
奇看着那灰暗的眼睛，冷笑一声，将那纱布丢到他的手背上，嘲道：“黑市是破产了吗，给你义眼充能的晶源都没有了？”
却是侧眼一看，他那手杖的杖头还镶着几颗斯特克晶源。她坐回位置上，凉飕飕地道：“还是说……你至今都不敢看本督？”
乔治乔嘴角抽动着，原是泰然的笑意都因此变得扭曲起来。
他的眼睛是奇一刀划瞎的。
那钻心的苦痛每日每夜地反复折磨着他，灼热的鲜血流淌在面上的触感牢牢地刻在了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反感义眼的程度不亚于奇痛恨她那双机械义肢。
瞎了就是瞎了，瘸了就是瘸了，再怎么一模一样也都不是自己的。
想起这些，乔治乔的双手不自主地发颤，但他不能露怯，只能克制着情绪将那纱布重新绑了回去。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不过片刻就恢复了往常的从容。他说：“怎么会，是我忘了罢了。”
矿区私藏高纯度晶源，并输送给黑市的事，是奇默许的交易。
义眼不像机械义肢，少了、损了零件可以更换，运动时的能量可以跟晶源补给的源能互补。义眼必须每日清洗，还要用高纯度晶源充能，麻烦得很。
“你是养了个宠物吗，”奇眯起眼睛，看到了那被半袖挡住的牙印，“这是幼犬，还是雄狮啊？”
乔治乔一怔，像是想到什么似得，羞着放下手臂，又不自然地理了理自己的半袖。
难得见到乔治乔慌乱的样子，奇心情愉悦了许多。她戏弄道：“你也不小了，若是有喜欢的，本督把人赏给你就是了，怎么搞得跟偷|欢一样？”
这谈判败了下风，乔治乔着实没了招，只好劝到：“督君慎言……”
“行了，润润嗓子，”奇将那杯茶挪到乔治乔手边，“有事快说，本督没那么多时间跟你瞎掰扯。”
乔治乔终于是喝到了那杯茶，他说：“督君上次说对司小先生感兴趣，我已想到法子了。”
……
次日夜，牺政海域。
一艘被粗粗修补的货船游荡在海域上，甲板上只点亮了几盏晶源灯。
这是艘副船，夜间行船时会与主船链接在一起航行，即使不点源灯，也不怕迷失在夜里，因此船上的源能并不多。
且海贼们找不到存放照明源能的仓库。
副船航行的速度慢了下来。
驾驶舱里，一位带着夜视镜的海贼掌舵，三位海贼围着圆桌研究着航行地图。
维金海盗是这片海域知名的海盗群，领主虽已下令驱逐绞杀，却总有遗漏，海风吹又生——那都是因为有人利用着这海盗群，做着另一笔买卖。
“怎么还没找到那希伦人？！”圆桌前的一位海贼暴怒着，双手支在圆桌上，狠狠地看着对面那处若不惊的男人，咬着牙道：“克劳狄，你的消息不是很准啊。”
希伦人，是外邦人称呼领主国人的叫法。
找的是船上失踪的监督官，予鑫。
“消息绝对不会错，主船上的内应说了，他亲眼看到那希伦人换到了这艘船上，”克劳狄不急不慢道：“他就在这艘船上，奥卢斯。”
奥卢斯冷笑一声：“那你倒是将他找出来啊！”
鱼群的领头，提图斯安抚道：“奥卢斯，稍安勿躁，先听听克劳狄怎么说。”
奥卢斯抱着双臂，不再言。
“情况跟我们做交易的那位买家预测的几乎一模一样，主船的人现已发出谈判的邀请，意思就是默认了那位没有死在我们的手上，”克劳狄指着地图，说：“唯一不同的，就是主船的希伦人不知道我们没有找到他们的监督官，没有见到人之前，他们不会攻击我们……现在，谈判的人应该快到这儿了。”
“虽然买家说了，利用这位拿到多少货都算我们的，但吃多则撑，这艘船的货已经足够喂饱我们的鱼，若是无法拿到这批货，我们也没必要再冒风险。”
说着，克劳狄看向鱼群的雄鱼，征求着他的意见。
奥卢斯白了克劳狄一眼：“这艘船带不回去，我们一开始就弃船走不就成了，还费这么大劲作甚？”
克劳狄瞥了奥卢斯一眼：“你以为我不想吗？也不知是谁被那希伦人的太阳蒙骗，说是船上有一批高纯度的斯特克晶源，死活也要找着，耗了不知多久。”
“真是……又不是第一次被骗了。”
希伦人已经追上来了。
“多好的龙骨……你哪来源能支撑它回到我们的海乡？”
若是不加源能返航，很快就会被希伦人追上。
奥卢斯深知其意，不再反驳。
待提图斯点了点头，克劳狄才继续，他又指着一处，说：“我们很快就要到达这块无主之地，我们的船已经停在暗处，随时接应着我们。”
“船上的燃源已经备好，到时直接点火弃船，那群希伦人哪里管得了我们？肯定拼死去找他们的监督官，”克劳狄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反正买家的要求我们已经达到了，人是死是活，就不归我们管了。”
“就这么办吧。”提图斯嘱咐奥卢斯再去检查一遍，并将计划告知船上剩余的鱼群。他和克劳狄来到甲板上，看着远方逐渐靠近的主船。
他问克劳狄：“但他们见不到人，定是会怀疑啊。”
克劳狄早有准备，唤人拿出了一只玉算盘：“西语我看不懂，却也能认出这玉算盘旁边放着的是账簿，那房间又布置的极好，定是那监督官的小间，这算盘肯定也是他的随身物件。”
拖够时间才是主要的。
前方观测的海贼走到克劳狄身侧，沉着声音道：“人到了。”
那海贼长得极高，不像其他海鱼一样绑着复杂的脏辫，而是利落的只扎了一个发辫并盘了起来。一双狡黠的狐狸眼，眉目清明，确实适合观测。
却是只眼生的鱼。
“你叫什么名字？”提图斯问他。
“马尔库斯。”马尔库斯回道。
确实有一名叫马尔库斯的鱼常被掌舵人夸赞，眼力极佳，识风识浪。
“是第一次上船吗？”提图斯试探道。
“并不是，”马尔库斯略显尴尬，“大部分时间我都呆在望台上，您可能没见过我几次。”
提图斯点点头，“我却听过你的名字，返回乡海时，定有属于你的一份财富。”
马尔库斯惊喜道：“是我的荣幸，雄鱼。”
提图斯不再怀疑。
克劳狄也觉得这鱼有些陌生，但没时间多想，只对马尔库斯道：“放云梯。”
马尔库斯应了一声，跟着一位寸头的海贼回到了队伍。
走远了，那寸头海贼小声用西语问：“你怎么会鱼群的语言？”
“学了几句常用的罢了。”那狐狸眼青年对他眨了下眼睛，复而又问：“你刚刚去干嘛了，看你好像放飞什么？”
“没什么……”
云梯降了下来，希伦人上了货船。
行船多年，提图斯一眼便能辨别出哪只才是深海最危险的鱼。
那人一袭深海蓝骑装，若是不打灯，像是很快就会隐于黑夜的深海，再大的网也抓不住。
可他有一双明亮罕见的赤红瞳，像极了深海里吃人的鲨鱼。虽是青年人的外貌，面上却是不苟言笑的冷淡模样，毫无青年人的半分稚嫩。盯着人看时，有种莫名的威压，令人背后一凉。
方才那隐于深海的动静，似乎只是为了诱敌深｜入而设下的陷阱罢了。
提图斯嗅到了失败的味道。
这双赤红瞳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像是好久之前在哪里见到过。
老了，在海上漂泊久了，有些事情记不太清了。
可他心底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克劳狄会因为这个青年人栽跟头。
但鱼群的计划已经开始，没有退路了。
克劳狄虽看不懂西语，却是会说：“海域的主人，很高兴见到你。”
他微微挥了挥手，身后的两名海贼便走上前来。
菲斯克立马挡在卞邪面前：“这是做什么？”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克劳狄忙道：“只是简单的搜身罢了，各位莫怕。”
卞邪看了看那人，又看了一眼他身侧沉稳的中年海贼。
克劳狄解释道：“这是我们的雄鱼，也就是我们的长官。”
提图斯看着那年轻人，伸出了手。
那双手遍布刀痕，指甲厚长，看上去粗糙无比。
腰间没有佩刀，仅是配了一把漆黑的手枪，若是现在发难，他定是来不及的。
周围不过七八人，倒是好对付……
“大人？”厄多点醒了卞邪，思索片刻，还是放弃了刚才的脑海里的设想。
卞邪没有脱手套，浅浅地与那人握了一下手。先礼后兵，卞邪与菲斯克对了下眼神，那两位海贼给他们简单地搜过身后便退下了。
直奔主题，卞邪说：“两箱纯度百分之五十的晶源我们已经送来，还希望你们遵守诺言。”
话音刚落，厄多便和副官抬了两箱沉甸甸的木箱上来。
卞邪见克劳狄对提图斯翻译着，没过多久，二人便默契的点了点头。
克劳狄刚想上前查看，菲斯克便挡住了他。
卞邪开口道：“总得让我们见见人吧。”
克劳狄一笑，挥了挥手，身边的海贼就拿出了一个玉算盘：“那位大人安顿在船舱里，这是他的物件，你们看看？”
卞邪让厄多上前，厄多拿起那玉算盘翻面一看，上面刻了个“予”字。他对卞邪说：“确实是监督官的算盘。”
卞邪点点头，菲斯克便开了一箱晶源给他们看。
提图斯命人点了烛台，拿起了其中一颗晶源。
斯特克晶源还未贴上火源就闪起了碧色的光芒，确实是实实在在的高纯度细磨晶源。提图斯对克劳狄点了点头，二人似乎又说了些别的。
卞邪侧过身，细细听着。
“……是晶源……计划……一起离开……”
“危险……得不偿失……”
卞邪一惊，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懂得些鱼群的语言。
二人似乎察觉到了卞邪的视线，可二人一想，自己说的是鱼群才明白的语言，若这青年士官听得懂，那早该有所动作，因此又谈论起来。
“……相信我……胜利……”
“并非……还是……炸船……”
炸船二字一入耳，卞邪的心脏就猛地跳了一拍。他双臂交叉，掩饰着自己面上那几乎不可察觉的不自然。
上船起，厄多就在观察着这甲板周围的血迹，多得有些渗人。他问那会说西语的海贼：“船上的其他人呢？”
“也在船舱里，”克劳狄发现了那人的动作，微笑道：“伤亡是必不可少的，毕竟有所争执嘛。”
“你——”厄多怒得想说什么，却被卞邪按住了肩膀。
卞邪对他摇了摇头，厄多攥着拳头，怒而不发。
克劳狄引着路：“交易既已达成，那我们便去船舱见人吧。”
他伸出手臂，“请。”
厄多和卞邪跟着克劳狄进了船舱廊间，菲斯克跟骑队守在甲板上。
船舱建得不深，约莫在整艘船中间的位置，进入船舱的楼梯两侧封着木，没有光源。
卞邪拿出便携源灯，微微照亮了前路。
他观察着左右周围，快走至廊间时，似乎见到了一处小隔间。
那小隔间不惹人注意，从外看面积不大，像是存放随行箱的地方。
那门微微开了一条缝。
卞邪蹙眉，正打算拿光源照一照。
“怎么停下了？”走在前面的克劳狄忽的转身。
厄多朝卞邪的视线看去，眼睛眯了眯。
卞邪回了声没事，继续跟着克劳狄走了。
却是没发现，那隔间的小门被缓缓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
廊间的油灯稀稀落落的，好几盏都燃尽了灯芯，没有更换新的蜡烛上去。
周围也是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小间里有人在交流，但说的都不是西语，而是海贼的语言。
前面越发的黑了。
忽的，不知哪儿传来了几声声响。
咚咚咚，三声短。
咚咚咚，三声长。
咚咚咚，三声短。
卞邪和厄多猛地看了对方一眼。
那声响再次传来，节奏也是一模一样，反复地响着。
两人确认了那节奏的意思。
这是求助信号。
克劳狄也听到了这声响，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回头看向那两位神色异常的希伦人，问：“怎么了？”
厄多没有理睬克劳狄，反用旧神语同卞邪说：“You promised me.（你答应过我的。）”
卞邪看着厄多，半晌问他：“can you confirm where he is?（你能确定他的位置吗？）”
厄多感激道：“Yes，sir.（可以，长官。）”
克劳狄听不懂旧神语，却见那两人眼神忽变，一步步向他靠近。
情况不妙，他大声在廊间唤了一声“奥卢斯”，不知哪儿便传来了一阵爆炸声，整个船都震了一下。
头顶，甲板上的脚步声混乱不堪，似有海贼与骑士碰撞的吼叫声。
“快，他们发现那不是晶源了！”
“砸死他|娘的！”
“他们也打算炸船，小心！”
……
听此，厄多与卞邪迅速朝克劳狄的方向冲去。
见状，克劳狄吹灭了前面最后一根烛火，想要朝那黑暗的廊间尽头跑去。
却是被厄多反扑，差点栽倒在地。
克劳狄并非只是谋士，也是学过些拳脚功夫的，顷刻便化解了这直冲上来的拳头，作势要拔出腰间的手枪。
可惜脚腕猛地一痛，不仅人倒在了地上，就连拿了一半的枪也滑落在了地上。
卞邪弯腰捡起脚下的手枪，摸了摸枪柄，上面似是刻了人名的简称。
银色的枪身虽是染着没有擦干净的血纹，却也是能知道这枪被主人保养得极好，火光下依旧铮亮铮亮的。
枪口对准了克劳狄。
卞邪俯视着看他：“人都在哪？”
克劳狄被死死地按在地上，再怎么挣扎也无法起身，嘲弄地看着那两位无知的希伦人：“你们永远都见不到他们了。”
话音刚落，厄多就重重地给了他一拳，怒道：“你说什么？！”
这一拳下去，克劳狄不怒反笑。
“哈哈哈哈哈……可怜的太阳沉入了深海，再怎么燃烧也会被水浇灭，被鱼群撕咬。”
他将嘴里的淤血吐在厄多的骑装上，眼中映照着一排排将要燃尽的烛光，恶狠狠地道：“你们，都将成为深海的饲料！”
又是一记震耳的爆炸声，木屑都震在了三人的发顶与衣肩上。
连同爆炸声响起的，还有一声枪响。
克劳狄睁大着眼睛，痴笑着倒在了血泊里。
又是几声爆炸声，甲板上混战的声音越来越大。
可惜，二人到那窄小的阁间时，门已是大开，里面的人也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