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荑没发觉屋里其他人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可能想要看看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还是太勉强了。
但是听到声音那一瞬,他的灵魂仿佛都感觉到了共鸣,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头泛起,这几天时常失去知觉的左手都仿佛一下恢复了灵活,仿佛他只是为了等待这个人一样。
来得好快,他想。
但是施荑确实已经撑不住了,这具残躯像是在苟延残喘,无怪乎原主要静静躺在床上等死,天高日长,来煎人寿1。了断也好过这样等死,这一剂不算慢性发作起来却又不算急性的毒药,能摧毁人的所有期望。
于是他勉力挣扎起来,用最后的力气扯断了帐勾,那朦胧轻薄的丝罗瞬时倾泻而下,床帐里朦胧昏暗,将这副病容也藏起来了。
然后他好像是昏过去了一瞬,也许是跌回去时受不住——他醒来时已经感觉靠在一个怀抱里,很暖和,一看就是火气旺盛的成年男性。
很安静,他明明醒着,却好似昏睡过去一般,薄荷绿的帐子在昏暗里也显得很清新,即使热气涌上来却很清凉舒爽,不是冬日的颜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察觉擦在脸上的是手帕,他……哭了?
他又强打起精神,想看看江鸿的脸。
帐子里头太暗了,像是夏日太阳刚落山的时候,还有点儿光明,却几乎全暗了,只有颜色很浅的帐子此刻又像天空,好像一个很热的天气,他们在一块儿等夏夜一样。
相思始觉海非深2,他突然想到了这句话,思绪又像柳絮一样飘走了。
“……什么?”一直到听见太子的轻声询问,他才发觉好像不知不觉把诗句轻轻念了出来。
于是他又想仰头了,但是靠在胸口的姿势看不清他的面容,于是只好说:“我不信你没有看过这一句,”声音很轻,像是要飞起来一样,“阿鸿你博览群书。”上回在宫里,遇见太傅就听老人夸江鸿功课用心,博览群书。他们还年幼的时候,施荑才是更安静的那个,江鸿很淘,不肯坐下来好好看书。
江鸿大约是想笑的,感觉到他胸口起伏时施荑这么觉得,他声音里又有点儿哽咽:“阿荑比我早看完。”
然后又听他说:“我进来时阿龙给你留了碗汤,厨娘做得不好,给你搁了虫草花。”
原主和他一样,都不爱虫草花的味道,嫌太冲。
他猫儿一样蹭了蹭:“这几天汤啊粥啊的,都腻味了。那碗汤也许不是给我的,是给你的呢,阿鸿赶得好快,”他把后半句‘我以为来不及’给咽下去。
江鸿沉默了一瞬,然后把头埋进他颈侧,没有湿气,但是施荑能感受到他睫毛眨得很快,好像心里已经快要决堤。
但是他最后也只是吸了吸鼻子,然后在头顶落下一个吻,很轻很轻,好像那些大说大笑的少年时光都已崩碎。
这样的相处真好啊,施荑心里头有些酸,但是不行,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不然他也愿意就这么下去,最好一辈子。
他的手很僵硬,也许是又失去了知觉,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冷——然后他用这只手轻轻搭在了江鸿的手上,手要小上一圈,盖不住江鸿的手,此刻依旧洁白,手心和手指有剑茧和弓茧,柔软但很凉。
“太子殿下,我快死了。”这句话说得很疏离,一下子就能让身后这个人焦躁起来。
“你就当我是死于旧伤,虽然说好拙劣,谁都能看出不对劲来。”
“但是殿下,你要为江山计,不能只为了我难过,还有天下几万万百姓,他们等着你操心。”
“施家军和临邑关,我都已经安排好了,阿蓉会接替我,没有一个人比她更适合驻守在这里,你要像信任我一样信任她,她不仅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妹妹,还是一个少年将军。”
“今年郡守的任期就要到任,但是外头不大安生,应该要再冷点才会来。你安心,城中已备足粮草,只是莫忘了补给。”
“我放得下施家军,放得下临邑关。但是唯有你,殿下,我最放不下你。”好像在说情话,但是却极冷静。
“殿下,你还记得陛下在皇后娘娘去后,是怎么做的吗?”皇后去得早,那时太子才五岁,她带着一双两岁的龙凤胎儿女一起随着那艘被击碎的船沉入了海底,但是皇帝原本想下令让人日夜不停打捞,最后也只派了一些水性很好的渔民在近海打捞,一个月后尸体最后被潮水冲到了北方的海岸上。
“自那时起,陛下纳妃子,生下王爷他们,但是他们连朝堂都碰不到。”老皇帝可谓是平衡一道的典范,妻子去后只剩了一个儿子,人人担心他哪天会后继无人,于是他才总算有了后宫,又生下许多不是心爱之人的小孩,但是江鸿是他亲手带大,永远不会怀疑的儿子。
“殿下,你要首先记住,陛下不会害你,他有些举措可能与你意见不合,但是你在他心里地位很高很高,你是他心里唯一的儿子。”顶多带上那个早夭的弟弟。
“政事之上,你要多听陛下所言,多读史书,切莫独断专行,我知殿下精明能干,但君王一生,松懈便极可能万劫不复。”
“作为将军,我不该多言,可作为你的未来太子妃,妾身未明,臣妾要最后劝诫你一次。”他流下眼泪来,眼前被水雾模糊又一阵阵发黑。
他说,你要帝王霸业,莫要儿女情长,今后心硬一点,那些世家贵女没有多年情分,野心很大;而小户之女若是有了儿子焉知不会有什么野心,他们不够聪明,你千万提防。
他说,你当我吃醋也好离间也罢,我这一颗真心都给你了,殿下,我的殿下。
又讲朝廷派别,又讲边疆局势,话又急又轻,密密麻麻叫江鸿插不进去一句,好似要趁这一时把一世的叮嘱说尽。
最后说累了,也说够了,却一句情话都没有,何其狠心。
他只觉得好累,到最后还说那么多话,可是原本打算只是叮嘱,见了这个人,怎么就越说越多呀?
又怎舍得让他一个人坐享万里江山,那王座最冷。
施荑已经没了力气,眼皮越来越沉,不像之前就昏过去了毫无知觉,他这回可察觉到了,下一秒要再也睁不开眼,肉体沉重,抓也抓不住,最后勉力在喉上用唇瓣擦过,算一个吻。
江鸿却觉得人轻飘飘,曾经也觉得轻,却再没像此刻这么觉得,好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可是心里塞满了他,年少相识,走得太早太早。
他伸手去探鼻息,他的妻已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