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画的是一把锁,也是极为寻常的一根细条状,与方才那四四方方的锁,画在同样质地的绵纸上。楚灵均不禁大失所望,忽的心念一动,翻转过来,眸中顿时放出光芒。背面画着的,是一只金色的蝴蝶,羽翅之下,依稀可见一根细柱。
楚灵均双掌一拍,心里朗若明镜,暗道:“难怪没人见过锁匠造的锁。没有人进过房间,锁匠却只剩下一张皮。这种金蝶,之所以金光灿然,是因为它不是一般的蝴蝶,而是锁匠以血肉为祭,以那些彩蝶为神,铸造的锁芯。金蝶受了打铁匠的身躯,所以打铁匠死后,它才会吸食打铁匠喜欢的酒。佟萱芝孩童心性,纯真无暇,才能看见此等非凡俗之物。遭遇如此邪物,她能保住性命,也是因为孩童天真,心无挂碍,心神再是混乱,也不过是一时昏睡而已。”楚灵均暗暗点头,“难怪那个天字一号楼能困住我们!定也是这能困神乱魂,蕴含刚劲之气的金蝶守住了门户!”楚灵均的拳头愤然捏紧,道,“天字一号楼内外所隔,便是境界。这飞入锁中,成为锁芯的金蝶,便是境心!”
楚灵均迫不及待,急急奔出灵堂,忽听身后有人唤道:“施主,出什么事了?”
楚灵均听出是老尼的声音,听她语带关切,脚下顿了几顿,略略一停道:“救人于水火。”说罢,脚下生风,已到了院子门口。
老尼的声音远远传来,道:“愿施主一路安宁,老尼在此为施主诵经祈福。”
楚灵均忽的站住身,轻愁出袖,似一缕飘水,向他身后击出。
众人吓得大叫,老尼惊呼道:“施主!”
轻愁竟是刺向老尼的胸腹间。
一声尖锐的碎裂声响,老尼常捧在身前的那个破碗,碎成渣屑,随风飘散。其间微弱的一点流光,转眼也已飘逸而尽。
楚灵均望着转瞬即逝的那点流光,笑叹道:“就这么点微弱的魂气,竟让你困住魂!”
老尼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意,竟仿佛是一个青春正好的小姑娘,老尼也笑着叹气:“到底是叫你瞧出来了。不过呢,你倒是别小瞧这种魂气,它虽是气息孱弱,其中的欲念却是强而又强,最能勾人魂的。”说着,嫣然一笑。
楚灵均笑道:“我确实是眼光不好。竟没瞧出来,你讨那些残酒剩茶,是为了提炼其中的魂气。更是没瞧出来,袈裟底下,原来藏着个美貌姑娘。”望向她干涸似枯井的眼眸,唇角勾起,道,“惜心姑娘。”
老尼微微一愣,两个眼眸忽的婉转一动,无限春意随即漾开,一张脸皮瞬间裂开,扑簌簌掉尽,露出一张娇柔妍丽的脸来。正是惜心。
惜心双手捧住自己的脸,望着碎裂在眼前的那张脸皮,惊恐道:“我。。。。。。我。。。。。。”
楚灵均柔声安慰道:“你中了偶人咒,有人借你的身躯行事。”这一种偶人咒,不同于楚灵均先前的以物化人,乃是催眠活人之魂,给活人的躯壳灌输命令。一旦有人认出这具躯壳,躯壳中昏眠的魂立刻就会被唤醒,偶人咒也便失效了。
惜心越听越是慌张,一脸犹在梦中之色。楚灵均忙着去救尚在天字一号楼中的楚凌捷和其他的人,顾不得多安慰她,拔步便跑。
刚出了院门,忽听“喀拉啦”一串雷响,天空裂开数道闪电。楚灵均急道:“不好,天要塌了!”
回过头,只见墙倒屋散,众人湮没在尘埃之中,呼救,哭喊,叫骂之声不绝。楚灵均急忙往回奔,忽见一个身着袈裟的妖娆身形,在尘埃里挪动。待楚灵均奔到屋前,惜心也已走到了外面,一见楚灵均,眸露欢喜道:“公子放心,我已将他们都安顿好了。”
尘埃已散去一些,依稀可见屋中之人。楚灵均见他们或是躲在桌下,或是从棺木中伸出头来,松了一口气,道:“趁现在地震得没那么厉害,你让他们都到空旷的地方来。”向惜心郑重地点了点头,道,“这里就交给你了。”
楚灵均奔行了一阵,奈何此时不能施展灵力,即便是用了风离咒,功效也不大,心中正是着恼,忽听身后一个柔媚的语声,微微喘着气,道:“公子,等等我。公子!”
楚灵均略略放慢脚步,等惜心赶上来,才又向前赶,见她累得额头冒汗,便在她身上也下了一个风离咒。
楚灵均笑道:“想不到惜心姑娘竟能跟得上我。”
惜心道:“混天赌坊的坊主是我的养父。赌坊中三教九流混杂,我便求养父让我学些拳脚功夫,一为防身,二为护主。”
楚灵均听她将养父视为主人,不禁觉得心疼,同时又有些同病相怜。楚灵均见她温柔的眸色中暗蕴忧愁,更是心怀不忍,又见她对于偶人咒一事如此惊异,并不知如何会被人利用,便不在她本人身上追根究底。
倒是惜心满面的疑虑不安,忍不住道:“公子,怎么突然就天崩地裂了?公子又是怎么知道我中了咒?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楚灵均向惜心身上的袈裟瞥了一眼,道“我昨日跟着那老尼,到此地的天字一号楼时,看门的大胡子向老尼碗中啐了一口。今早我出楼时,没走多远,就见老尼走在我前面。我如今明白了,那老尼一早前来,是因为昨天我在,大胡子看门人故意斥她离开,她要做的事没有完成。老尼定是每日将炼化的魂气送到楼前,那些魂气进入金蝶化成的锁芯,金蝶有困神乱魂之能,这些欲念,凝聚在天字一号楼中,便似泥沼,惑人沉醉,害人性命。”
惜心化为老尼时,魂虽昏眠,隐隐还是有所觉察,此时听楚灵均娓娓道来,只觉像是感觉到了自己梦里的一点虚影,虽不真切,却有熟悉之感,不自禁点了点头。
楚灵均接着道:“天字一号楼内外,各是一境,内里是囚居于其中之人的梦境。我自己从天字一号楼脱身,便将其视为囚笼,以为花雪城的境心必然在楼外。可其实外面的人看似清醒,却也不过是身在一个看起来大一点的囚笼罢了。这些,我走出天字一号楼时便心知肚明,却不知为何,当我真正走到楼外时,竟又不自觉觉得内外有别。”
惜心道:“正因为这样,公子之前才想去天字一号楼,摧毁那道门锁,救出里面的人?”
楚灵均闭了闭眼睛,额头渗出一颗颗汗珠,后怕地道:“幸好没有。若是直接摧毁了那金蝶化成的锁芯,楼中之人的梦境也就乍然消失,他们此时魂梦一体,也便灰飞烟灭了。”
惜心也听得眸带慌张,呼吸急促,道:“公子是怎么忽然醒过神的?”
楚灵均唇角微掀,道:“还得感谢你的一句为我诵经祈福。”
惜心微微皱眉道:“诵经祈福?”
楚灵均道:“愿我平安,为我祈福,若非善言,岂非是料我此去无归?”
惜心沉吟道:“可她。。。。。。那老尼似乎并未露出马脚。”
楚灵均微微一笑,道:“她在此处忙着诵经超度,如何又为我祈福?除非我也是将死之人,倒是可以连我的份一起超度了,帮我们祈祈来世之福。也是我命不该绝,听她如此一语,忽然倒是想起未来佟家时,她说打铁匠将自己一人关在房中打锁。她说给打铁匠的预单是蝴蝶送的,可佟家在佟铁匠死后,烧给他的花园中竟还有许多蝴蝶。将蝴蝶撕碎的佟萱芝,无一人理解她的心思。我原先听她言必称据说,总以为都是道听途说,可若是没有一个人会见到的事,她又是听哪一个人说的呢?”
惜心只默默点头。
楚灵均道:“咱们得走快些。天字一号楼与其外之交界,主内外两境,便是花雪城的境界。境心之本是那金蝶化成的锁芯,其副却是老尼送去的魂气。若是能将本副全都破了,花雪城便破了,可如今副消本犹在,便会造成此天此地的动荡。”欲要再说,忽见不远处烟火冲天,隔着几丛屋脊,面上都感觉到了灼热之气。楚灵均嘱咐惜心走远一些,自己一个翻身,便上了屋顶。如此登高一望,更是瞧得分明,天字一号楼的院子里,已是草木同焚,火灰遍地。
楚灵均心中觉得古怪,几个起落,又从檐下穿过两座屋子,悄悄避身在一个高树掩映的檐角,倒挂着向浓浓烟火中观望。
楚灵均不觉吃了一惊。火海之中,烟气其里,竟隐隐现出一个一个人影来。极目而望,更见有许多人,从阶梯上跑下来,冲到院中,想来都是原先被困在屋中之人,楚灵均喜道:“他们竟都脱困了!”
欢喜之情在胸中翻涌,楚灵均一脚轻踏,在树上一借力,早翻到了离天字一号楼最近的一间屋子。他的眸光在院子里一遍搜索,许是因为烟火缭绕,怎么都寻不到楚凌捷的身影。
楚灵均微微蹙眉,足下一点,飞身扑进了院中。
楚灵均见身边之人大多都是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不是被烟气呛得涕泪交流,就是火灰迷了眼,暗暗摇头,使一个风离诀。眼前的烟气倏忽向两边散开,楚灵均见烟气之下的焰火仍是熊熊,再使一个风离诀。谁知,那火受风离诀一催,竟是“腾的”一声,旋转冲起。楚灵均忙向旁闪开,顺势捞起旁边受到波及的两人。
楚灵均心道:“这不是寻常的火,乃是受了高明的灵术。我现在不能运用灵力,单靠风离诀本身,根本奈何它不得。”
顾不得多想,先转眸去瞧方才焰火翻腾,侵袭到的另外两人。他还没来得及奔到对面,眼前先自一亮。一个矫健的身影,已将那两人推开,自己却是虚虚避过旋转而过的火团。
楚灵均见那人手臂处的衣衫被火烧着了,急奔上前,此时虽是灵力不存,好歹起一个水明诀压一压他的火气。哪知他心念刚动,那人的手轻轻拍过自己臂上,火便灭了。楚灵均心中一喜,再细看他的衣衫,半沾烟气半成火灰,看来甚是残破,那人身上竟没有半点邋遢之态。楚灵均喜得握住他手臂,道:“这位师兄,可知谪仙门?”
那人愣了愣,咬住了嘴唇,微微摇头。
楚灵均看他眸色变换,虽是细微,却尽可看出深意。他辨出此人的门服,便知是谪仙门的偏门,不肯提偏门两字,是怕让人尴尬,岂知此人竟是完全不认。楚灵均心中叹道:“这也是他的骨气,不肯沾谪仙门一点半点。”
楚灵均转而问道:“你原先也是被关在楼中吗?怎么这些人全都一起出来了?”
那人道:“是一位公子斩窗破门,救了我们出来。”
楚灵均心中奇道:“我当时碰不到窗触不到门,这人是谁?”心头忽的一凛,暗道,“难道是那个大胡子?他怕挡不住我,花雪城终将破境,索性将所有人放出来,要他们同归于尽?”转念又觉不对,“我早试过他,他若是身怀灵力,以他倨傲的性子,再欲伪装,纵是愿意身死,也绝不肯那般惨败在我手下。”
楚灵均轻轻摇头,又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与我样貌有几分相似的人?”
偏门师兄眸波泛动,忙道:“救我们那位公子,就与阁下有几分相像。难道你们。。。。。。?”
楚灵均忙道:“他是不是左眉眉角有颗小痣,说话臭屁,走起路来像皇帝出宫,不太爱笑,可若是笑起来,总是眼中先含光。。。。。。”
偏门师兄无奈摇头道:“那位公子将我的窗户击穿,我还没来得及道谢,他便去别的屋子了。我没有看得这般仔细。”
楚灵均喜道:“对了。他手里的剑,是不是黑漆漆,冷冰冰,像是冬天快冻死的乌鸦毛做的。。。。。???”
偏门师兄当此危境,还是憋不住眸带笑意,点头道:“阁下非要这样说,也像是这么一回事。”
楚灵均心头一阵乱窜,眸中喜而含泪,暗道:“总算找到他了!他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不起父亲和继母。”想到楚凌捷救人于危难,不禁为他骄傲,想到他所涉之险,却又急道:“他擅闯他人之幻境,幻境是否生出反击之力?因他扰乱,境中之人是否都清醒过来了?若是没有的,是否会攻击他呢?”
连珠炮般的一串问题,偏门师兄却只是摇头叹息,道:“我脱了幻境之后,也想救人。可是我既瞧不见窗里有人,也触碰不到门沿窗边。”
楚灵均点了点头,思索道:“这位师兄,并非是靠自己之力脱离幻境,双目不明,自是看不见他人的虚幻之境。我虽是自脱幻境,可我心中很是担忧凌捷,虽知有他人受困,到底还是蒙蔽了双目,因而也瞧不见他人。”
不及多思,即向着楼上的房间奔走遥望,忽觉眼前火光一闪,在满院火光的映衬下,竟还是耀人眼目。楚灵均抬头一看,只见大胡子高高立在天字一号楼的楼顶,手中举着一根火把。
轻风拂过,院中的烟火气更盛,掩嘴咳嗽之声大起。楚灵均定定望着大胡子手中不为风动的火把,心中也如火光莹照,鼻中轻嗤一声,向楼顶上喊道:“听过狐假虎威,还没见过借火杀人的。大开眼界,真是大开眼界啊!”
大胡子怒目瞪向楚灵均,像是恨不得扑下来将他咬碎了,忽的仰天“哈哈”一笑,道:“你想骗我下来,我偏偏不上这个当!所谓兵不厌诈。我就是要用这借来的灵火,取你的小命!”
楚灵均点点头,笑道:“怕死就怕死!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说得自己像是个大将军!”
大胡子的脸色忽的变了变,脸上肌肉一跳,缓缓举起了火把,眸中露出残忍的笑意。
楚灵均知道这个火把中所蕴藏的灵力实非寻常,先前哪怕院中四处起火,众人虽是狼狈逃窜,并无人真正受伤,此时的这个火把若是落进院中,只怕要尸横满院。
火把从半空中落下来的时候,院中乱作一团。楚灵均也已急出了一身汗。火光直刺他的眼眸,楚灵均心头一动,几念腾转:“我刚刚能越墙进来,是因为我已脱了此境境中之困,区隔楼内外的境界于我如同虚设,因而我不受拘束,来去自如。这个火把是怎么进来的呢?那金蝶受了噬肉销骨咒,最是忠诚却也最是偏执,它既是受了困魂锁人的使命,除非像我这般脱了此困境,否则,这些人就是它的囊中物,它绝不会允许别的东西动这些人。”
楚灵均大喊道:“快!快向院外跑!”楚灵均背上阴冷,心头森寒,他想错了!他原以为天字一号楼与外面的世界,两个分境不分上下,同属于花雪城一境。现在看来,天字一号楼为主境,其外为辅境。铸这花雪城的人,主动撤了境界,以火将楼中之人困住,竟是要亲手摧毁天字一号楼,以主境牵带辅境,彻底毁了花雪城。楚灵均身上汗流不绝,却只让他觉得森寒彻骨,一想到此地的火将绵延至整个花雪城,不知多少人都会葬身火海,他就心焦胜火。
众人先还迟疑,眼见那火把还未掉到院中,掀起的火风已将一片人烧成一团,顾不得身前身后蹿动的火焰,忙尖叫着向外奔跑。
“你去救火,我来挡敌。”楚灵均向那位偏门师兄喊道。
偏门师兄正向被火烧着的人奔去,口中喊道:“好!”
楚灵均抬起头,望着落下来的火把。大胡子抱起的双臂,等着看好戏的笑脸,都成了渐渐遥远的背景。楚灵均所有的心思都凝聚在这个火把上。他握紧双拳,急得想哭。此时的他,就连灭掉院子里这些灵火都无能为力,又哪里能对付这根火把中凝聚的充沛灵力?
楚灵均忽的后退了一步,楼顶上传来大胡子的狂笑声:“怕了?你怕了!呵,你这样的人,也敢笑我?”他的语声顿歇,夸张的笑容僵凝在脸上,脸皮突起,神情诡异。
楚灵均整个人已凌空飞起,竟是将自己炽热的胸膛迎向了血红的火把。
“师弟!”偏门师兄痛心的呼喊声,传至楚灵均耳中,他的唇边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修仙之人都知道,再厉害的灵器,若是仙士甘愿以灵元祭之,它便会化入灵元中,随灵元灰飞烟灭。在灰飞烟灭之前,他灵府内的灵力与火把中凝聚的灵力合二为一,必可以击碎境心。可是,楚灵均入了花雪城之后,一直感觉不到自己的灵元,他不知道它是昏睡了还是消失了,可当此众人身危之时,他唯有此法,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