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凌益之后,涌上来的是什么感觉呢。
大仇得报的快意?一洗前辱的痛快?
不。
先是如释重负的解脱,然后很快变成怅然若失的迷茫。
那一瞬间的空虚几乎要淹没他,眼前是仇人的尸体,手上的剑还在滴血,可他只觉得,似乎呼吸都变得困难。
“吱呀——”
身后的门被一把推开。
凌不疑缓缓回头。
微冷的寒风吹散了一室的血腥气,她泰然自若的闯进来,身上袍子泛着点暗光。
“你竟然还没死?”
挑眉和略带惊诧的语气,加上不怎么中听的话。
凌不疑看着她,整个人却忽然安定下来。
*
被她杀死,或许是自己最好的结局。
凌不疑无力的斜倚在不知道谁的尸体上,左手下意识的摸上腹部的伤口。
剑身冰冷,但是不断流出的血是热腾腾的。
颜色很漂亮,像她订婚那日穿的红衣,像她鬓间摇晃的红宝石。
府外的声响离他越来越远,眼前被黑暗吞噬,一切感觉都消失了。
在他与世界隔绝的时候,脑中的回忆却倏然清晰的跳出来。
那样迫不及待。
是他不曾忘记。
*
文帝当初登基,定都洛阳,其实都颇为仓促。
因为各处大小势力加起来还有十几个,他们不过是占了攻入洛阳的先机,想要真正坐稳,仗还有的打。
宣后带着子女们留守洛阳,文帝就和文武大臣一起,四处流转着打仗,前前后后十几年。
陇右的隗嚣其实是最后一个,当然,这时候还不知道后面的那些人呢。
总之陇右是块难啃的骨头,文帝也不急着处理他,只是缓慢的让各路将军都围攻过去。
前期你来我往的消耗拉扯,足足持续了快一年,终于时机到了。
凌不疑记得,自己当时借着躲裕昌郡主的由头,从都城跑出来,跟着吴大将军一起。
发动攻势前,在中军大营,进行战略上的安排,偌大一个营帐,被将军们挤满。
围在沙盘前一圈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将领,再后面还有一群只记得姓氏的,里面还掺杂着不少参军、文士。
吵吵嚷嚷的,五大三粗的武将,和捋着胡子的文士,乱七八糟扯着闲。
领头的吴大将军没说话,北边下来的何将军也没说话。
凌不疑站在吴大将军边上,有些烦闷,有些不解。
怎么还不进入正题,他讨厌浪费时间。
*
“崔将军至——”
营帐掀开的同时,通报声响起。
一阵猛冲进来的寒风,夹杂着些许金属、血的味道,身侧露出一点晃动的火光。
杂声倏然消失,或许还有,只是他不记得了,因为他好像看着她愣了许久。
其实任何人第一眼看到崔琢,注意到都是锐利如刀剑一样的杀伐气,威慑与压迫感。
然后才是她挺拔的身姿,出众的相貌,最后才猛然惊觉,她是个女娘的事实。
*
和姗姗来迟的跋扈作风不同,她几步融进人群,气质不知不觉变得温和起来,说话带着年轻人的乖巧灵活。
是很讨长辈喜欢的那种人。
在实际安排上又毫不马虎,果决的将自己的人安排在恰当的位置,不刻意挑轻松的功劳,也不硬接吃苦的差事。
好像只是顺手来帮个忙。
在讨论中,凌不疑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她不是故意来迟,是途中遇到一股敌人,干脆搞了个突袭,误了几刻功夫,但是添了一场小胜。
……
议事结束后已经皓月当空,因为年岁偏小,两个人都谦逊的落在了后面。
凌不疑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停住,转过头,
“右边下巴,还有一块血迹。”
崔琢心道,怪不得还总闻着点血气,她随手抹了两把,“多谢啊”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没头没尾的。
*
白羽军是那两年才声名远扬,崔琢比它扬名要早很多。
凌不疑当初颇为羡慕她,自己建军要自由很多。
肯定也艰难的多,自己尚且被人骂过关系户,镀金的官宦子弟。
而在她之前,女人和军队的关系,无非是将军的妻子,将军的女儿,负责安抚部曲家眷,最多带几个武婢,做一下辅助性的任务。
崔琢偏不一样。
她有个当州牧的爹,有个带兵的叔父,她想当哪个将军的夫人都可以。
她偏不,她跨了几个州出去,甚至还斜穿过陇地,跑去投了一个和自家毫无关系的将军。
凌不疑出去,要么是跟着吴大将军,要么是跟着崔侯,文帝不肯让他一头扎进没保障的地方。
可在西北边关没人在意那么多。
崔琢跟着何家军,真刀真枪打了一年多,非议掀起又落下。
文帝的旨意也是这时候下的。
可她自建军,也没往舒服的地方撤,还离开边城往更北了一点。
具体位置凌不疑不清楚,只知道是一处极大的湖海,周边近千里的范围都可以农耕畜牧。
因此白羽军屯田搞的热火朝天,朝中很是省了一笔。
*
说是全面发起总攻,可陇右的战事还是又持续了大半年。
他和崔琢真正当上同袍也就是这不到一年的时间。
在那浩大且人员混杂的军营,崔琢是最难见到的一个将军。
她和她的骑兵一个性子,来去匆匆的,总之风一样掠过来,撂下俘虏和战利品,然后又风一样刮出去。
她确实不擅长攻守城,毕竟那些胡人也没什么城墙,她又是个主动出击的好手。
所以后来得知她陷在豫章郡的包围里,凌不疑恨不得给人给马都插上翅膀飞过去。
还是说回陇右吧,她确实不怎么参与攻城,但是总是幽灵一样游荡。
这次突然截了人家补给,那次又从边上冲出来支援。
很多时候友军都不清楚,她和她的人马跑到哪去了。
凌不疑当时感叹了一句陛下英明。
这种人确实得自己领军,自己当将军。
不然她的上官每天都要两眼一抹黑。
*
人一多就会乱起来,特别是来源还很复杂的时候。
凌不疑有几次经过营中,听到一点闲言碎语。
要说人还真是奇怪。
当时大小将军多的很,有贪财,有好酒的,还有实力不行,贪生怕死的,什么毛病的都有。
这些人当看不见,全然忽视,只盯着崔琢说事。
老套乏味的言论,凌不疑没记住,但是把那些人通通按军法处置了一遍。
阿起当时偷偷摸摸瞅了他好几眼,他理所当然道,
“非议上官,该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