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凌霄讲完了爷爷在司徒医馆的学医传奇,长叹一声,靠在了墙上。
三个人沉默良久,李耀晨才说:“你把王秉春弄错环儿,就是医侠的手法?”
华凌霄:“司徒大师的医术遍布四海,以我奶奶最精,我姨奶一般。医侠的手段只我爷爷一人传承,医侠最厉害的应该是祛邪杖法,可惜还是被张作霖的大兵打死了。所以我爷爷也没学全。”
王书记:“那这么说,御制避瘟散,天下只有你一个人掌握那种秘方了?”
华凌霄:“治病和治人一样,明白道理就没什么秘诀。比如溥仪绝嗣,那是药力能治好的么?避瘟散说穿了,本来是防止瘟疫,祛除湿热的,功用跟藿香正气水儿差不多。可是医家给皇家制药,那就药不厌精工不厌细了。整大车的干玫瑰花瓣,最后只能提取一二两玫瑰香精,算算得多少钱?还有麝香,那玩意儿有一两上品就够咱们三个下两年馆子的!”
李耀晨:“我的妈呀,这种药吃完了上西天呐!”
华凌霄:“嘿嘿,上不了西天。不过是女人吃了,精神旺旺的,身体香香的,皇上好喜欢她。”
王书记:“你这种人才决不能去当社员种地,这个卫生所你也是暂时的……”
华凌霄一摆手:“王书记,千万不可!我在医疗系统,那只八爪毒章就不会消停。我得跟他缠斗到底,直到把他送进地狱!我在这儿,他们会经常找你麻烦,一个不小心,你这辈子就白干了。我就是当社员,你也得把我定成流氓坏分子啥的,打到最底层我看他还能咋的?我就算当社员,一样不耽误研究医药,一样为老百姓治病。不过是脱离他们,自由自在,就像野郎中一样。”
李耀晨:“你到生产队没问题。我担心你这脾气……”
华凌霄:“您放心,打架难免,我也保证不了不打架。可是我保证能当个好社员!有朝一日允许个人行医,我就在蘑菇崴子开一家诊所,一边种地一边行医,吃喝不愁,多好啊。”
王书记苦笑道:“你呀,到底是个孩子啊。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的。你也别着急,不能就这么让你去当社员。既然从宽城来,我跟知青办联系一下,算下乡知青。这样你即能脱离医疗系统,八爪章鱼奈何不了你。将来一旦有政策,你作为知青也好安排。”
李耀晨:“到底是书记有水平,考虑得周到。我看就这么办!蘑菇崴子集体户还有五个知青,吃住都好安排!华大夫,这个是王书记的一片美意,你不能再犟了。”
华凌霄:“那行啊。我就是插队知青,等着领导安排!”
虽然王书记李耀晨严密封锁消息,大山里的人们还是闻到味儿了。因为前进大队卫生所牌子摘了下去,小大夫三天没露面接待病人。
一个多月没在大队大院出现的王秉春又开始在院子里晃悠。
上午九点来钟,院子里进来两个骑自行车的姑娘,是蘑菇崴子集体户的两个女知青。
全公社,知青集体户一再合并,相继注销,前进大队也只有蘑菇崴子还存在知青。
他乜斜着绿豆眼睛,看着两个大姑娘。她们俩并没去大队,而是去中门卫生所敲起门来。
华子正在医案前看书,听见敲门声,起身把两位姑娘迎了进来。
唐竹青经常来看嗓子他认识,可是另外一个比唐竹青身材略矮一点,梳着两条垂胸辫子,穿着绿色军便装的,他只觉得似曾相识。尤其那双澄澈明亮,温暖纯真的大眼睛,觉得十分熟悉。
“这位是?”
那辫子姑娘一笑:“呵呵,你是贵人多忘事,还是我没有唐姐长得好看?不记得你给清华姐手术,我给你当护士啦?”
“嗨!想起来了。当时病人痕迹,还有人打扰。也没来得及请教您的芳名,先谢谢您啦。”
辫子姑娘笑出了声:“呵呵呵,还芳名呐?我叫国咏梅,早就认识你了。”
“早就认识?”
国咏梅:“四月初的时候,我和唐姐探家往回来的路上,看见你在鸡鸣山就着凉水在路边吃饭团子。后来在山路上出手打那三个路霸。”
华凌霄:“呵呵呵,那两个自行车姑娘就是你们俩呀?”
唐竹青:“我早就认出你了,就是没说破。没想到咱们成了一个集体户的战友了。你的国姐是咱们集体户的户长,王书记派我们俩来接你的。”
国咏梅拿出两张硬纸:“这是你的知青证明,和插队证明信。好好收着别丢了。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
华凌霄:“我也没啥东西,就一个提包一个行李卷儿。”
国咏梅:“王书记说了,卫生所的药材药品账目必须由你保管,和下一任大夫直接交接。我俩特意带了几条口袋,都用自行车驮走。”
华凌霄:“王书记还是不死心呐。卫生所西药已经没有多少了。中药还有点乡亲们送来的药材得带着,那玩意儿容易发霉。至于账目,还是交给大队吧。”
国咏梅:“王书记特别跟我说,只有你刚刚实践社员免费医疗,而且没向上级向国家要一分钱。所以必须由你保管,看样子……”
华凌霄:“没啥好看的。好大夫当不成,咱就当好知青,好社员。装东西!”
公社是颗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花儿朝阳开,花朵磨盘大,不管风吹和雨打,我们永远不离开她……
华子高高兴兴唱了起来。
国咏梅:“工作都没了,还有心思唱。”
唐竹青:“这人唱歌天赋不错,你听那嗓音……”
王秉春急匆匆走进大队办公室向李耀晨报告新动向。
“卫生所那边去人了,正在往袋子里装东西。我去把他们抓过来!”
李耀晨问道:“抓他们干啥?”
王秉春:“小大夫掉蛋儿被打成流氓坏分子,现在又勾结女知青盗窃公物。抓起来够判啦!”
葛长缨:“你听谁说的他是流氓坏分子了?”
王秉春:“这还用问么?全公社谁不知道?他把副书记打了,把上边儿大领导给撅了,那还好得了?”
孙信义冷哼一声没说话。
李耀晨:“王秉春,你这治保主任是不当够了呀?一个多月不来上班,来了就要胡乱抓人。你过去抓个试试,再要挨揍可没人帮你!”
王秉春:“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葛长缨:“小大夫是被冤枉的!这个人不但医术好,人品也非常了不起。我向领导保证过严守内情,只能告诉你,你最好别惹他。”
王秉春:“他已经不是卫生所的大夫,凭啥把东西都拿走?”
孙信义:“因为那都是他自己的!药是他自己花钱进的,器械是他自己带来的,连账面儿存款都是他一个人积攒起来的。我家老太太告诉我,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得病的,得罪谁都别得罪大夫。尤其是他,你得罪他不光四乡八镇的百姓,连上级领导都得罪啦。”
李耀晨:“他的事连我都糊里糊涂不过问,你扯什么犊子?没有公社知青办发话,会来两个女知青接他?还他妈勾结,那可是知青户长国咏梅,预备党员,很可能要进大队支委了。这词儿能随便乱用么?他的事儿大队班子谁都别掺和。”
三个人个人锁了房门,把钥匙交给大队部,华子向领导班子道别。李耀晨叮嘱一番套话,送他们出门了。
出了小康家窝堡山环儿,一路向东北方向走。
国咏梅:“你的人事关系还没下来,有个很严肃的问题得跟你说清楚。你要选择挣国家工资,就没必要在大山旮旯做长远打算,得听公社医院调动。你要是打算在这大山旮旯长期扎下去,不受医院限制,就得在这里落户,成为社员。”
“谁也别想用那几个死工资来管束我。我要是在意什么单位,也不会到德化县,不会到青松岭,更不会到大山旮旯蘑菇崴子来!我就在蘑菇崴子!”
国咏梅:“这涉及到你一生的前途问题,要慎重考虑,争取一下家里人的意见。”
华子望着苍茫的大山,深沉地说:“家人?龙飞先生一家就剩我一根独苗了。对我最好的就剩下一个师姑,她明白我的心思。”
和国咏梅、唐竹青走了一路,走进蘑菇崴子屯儿西南入口已经快十二点了。大蘑菇伞上正在飘着密集的午饭炊烟,屯子里传扬着农家妇女高亢悠扬的呼唤猪鸡孩子的叫声。
华子忽然来了兴致:“啊,此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国咏梅:“小大夫,你是不还等着有人设酒杀鸡作食啊?这时候大家刚收工都等着吃午饭呢,快点走吧。”
三个人下了岗子,经过一座扭扭歪歪的木桥又上了一座比较矮但很平旷的土岗。没有高大的树木,到处都是洋铁叶子、大刺儿菜、灰灰菜……
榛草荒凉村落空,驱驰卒岁亦何功。
蒹葭曙色苍苍远,蟋蟀秋声处处同。
也不谁弄出来的古董,跟我还挺像。华子心中暗想。
这个土岗远没有队部所在的那座高,却是又平又大,一眼望不到边。这片隆起平旷的大土岗上,除了几家低矮的土房,最显眼的就是集体户那柳条壕沟大院,和那五间红砖平房,远远就能看见。
西边的高岗子上一家挨一家挤得像馒头锅。东边这片岗子上,只有隐隐约约几家房子。
蘑菇崴子屯儿是个处在莽莽苍苍的张白山脚下、四面环山的小山村。一片片弯弯曲曲的水面从村子东南深山里延伸过来,在这个四面密闭的山环里绕了一个大弯,又勉勉强强向东北流了出去。再往北看,这一湾水同样憋在了山环里,像一头张扬奔跑,突然撞在墙上的母猪。
中间这道宽厚的土岗,确实也像一头肥胖邋遢的母猪形状。不过这头母猪看样子很憋屈。塌腰撅腚,一头扎进大山旮旯,窝着头就是拱不出去!
德化县城四周是人造的高墙,蘑菇崴子屯儿这地方四周是自然的山岭。县城的城墙四面开门,这里的山岭只有一个出口……
过了一座歪歪扭扭的木桥,上了平展开阔的东岗子。远远就能看见一排红砖平顶的蘑菇房。
这集体户的确是要散伙的样子。孤零零的一栋房子,没有院墙,就像一个人脱光了一样,毫无遮挡。
整个东岗子到处都是蒿子荒草,集体户的院子仿佛有垄头,但是同样杂草丛生。只有对着房门的地方有一条被踩得溜光的小路。
华凌霄此时绝想不到,就是这五间荒凉破败的房子,未来就是他永久的家。
对集体户华子并不陌生,虽然此前没亲眼见,但是他那些同学,尤其是那些昔日的“战友”,只要见到他都得炫耀一番。
不过他们炫耀的不是学会了多少农活儿,不是怎么大有作为。反而显摆他们怎么逃避农活儿,怎么偷鸡摸狗,怎么打架……
不过打死他他也想不到,享誉一时的知青集体户会落魄到这种程度!还没到盛夏,院子里已经荒草没膝,好像从来没人除草清理。不过可以清楚看到杂草里有顽强生长着的小葱和荤香……
看见国咏梅、唐竹青带着华凌霄走进杂草间的小路,屋里走出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
一个高个子国字脸小平头,身穿一身劳动布工人装的大个子男青年说:“老大,这就是你说的神奇小大夫?真够帅啊。”
他叫赵国伟。
一个中等个小眼睛,皮肤黝黑呲着一口白牙的男青年走上来:“人家帅不帅跟你什么关系?老大,你带客人来也不带点菜回来?”
他叫满自由。
国咏梅:“懒鬼吧你们,院子造成这样不怕客人笑话?饭怎么样啦?”
一个小个圆脸,皮肤白净羊毛头发小眼睛的女知青说:“早好了,就等你们俩呢。”
这个女知青叫元朝辉。
这是五间房中间做厨房兼通道,东西各两间。华子进屋一看,不禁一咧嘴,整个进门这一间,南北左右分列四个锅台,四口十二印大锅。看来当年知青还真不少。不管用不用,锅台都太脏了。
房间东屋两间住女生是北炕,西屋两间住男生却是南炕。华子跟着满自由进了西两间,中间有墙没门,南炕有炕席有被褥,北炕堆放着杂物已经变成仓库了。
华子吃了一口金黄的玉米面儿饼子,不由得叫了一声:“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