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之后,华子竟然骑着一辆看不出牌子的自行车回到了蘑菇崴子屯儿。
满自由悄悄问:“换来那玩意儿没有?”
“在西南山口老松树的树洞里,天黑取回来。”
元朝辉:“快进屋吧。你不在这七八天,我们仨都想你了。”
华子:“哼哼,想我做的饭菜了吧。不偷鸡摸狗琢磨点,还是贴饼子黄豆汤。”
国咏梅:“这是谁的自行车?”
“我自个的呗。没牌子,自己攒的。”
元朝辉:“自己能做自行车?那你这些天……”
华子把自行车推进屋里,脱掉衣服帽子:“他妈的,小县城的回收站就是玩意儿太少。一辆破车子凑了六七天。”
国咏梅:“那你没去公安局自首啊?”
华子:“我凭什么自首?那是民兵比武,又不是流氓打架!”
元朝辉:“你是去找唐姐去了!”
华子:“别胡说八道!人家现在是县文工团的舞台监督,不可玷污!不过我去你家住了一宿,还跟你家老爷子喝了一顿呢。后来我就住回收站了。”
国咏梅:“华子,你这是欺骗组织。”
华子:“组织?谁是组织?还我欺骗。他们是自欺欺人!一个大队会计有什么权利给公安局开证明啊?放心吧,我离开大队就去公社治安组了。不过是比武失手而已,王书记给定的性。”
国咏梅:“那你还搞那些弯弯绕?”
华子:“我不稳住孙信义,让他恶人先告状啊?咱们虽然占理,那也麻烦不是。元朝辉,难怪你那么抠门儿,你家老爷子的风湿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家里又没人照顾。那些中药不要钱了,泡酒我去想办法。”
元朝辉感动得热泪盈眶:“我爸在扬水场看了十六年大泵。做下这病,我妈就去世了。我又下乡。他现在每月只有二十一块三毛五的工资。我一颗粮食都不敢浪费,省下钱给爸爸买药。”
华子:“所以你们争先恐后回城有什么意思呀?蘑菇崴子屯儿名字不好听,这里的贴饼子白菜大葱山野菜顿顿好吃管饱。将来我要是有媳妇儿就在这安家!”
满自由拎着酒桶回来了:“他妈的幸亏我去的及时,再晚一步就让康三懒子给掏去了。”
华子:“康三懒子?”
国咏梅:“就是康富的三兄弟康荣。前进第一号懒人,又损又坏。他准是早盯上你了。”
“找揍!明天想法子治他!”
在蘑菇崴子屯儿这种大山旮旯,不管能不能杀得起年猪都是过了二月初二年才算彻底过去。过了这一天,冻在碎冰里的猪鸡鱼肉再也冻不住,都开化了。所以什么猪头猪尾巴猪蹄子都得拿出来,收拾干净,烀熟了一点点吃掉。没有杀猪的也得弄点好吃的,算作过节了。不过在集体户,没人在意这种节日,依然是贴饼子黄豆汤。只有今年,多了一道鸡蛋羹。
蘑菇崴子屯儿这地方四面环山,北高南低,寒风吹不进来。温度要比北面的的老狼沟高出三到五度。所以过了二月二便开始正式开始备耕,拿活儿了。
华子这时才发现,一个生产队种地也很麻烦。就说备耕,什么选种、探墒、修理农具、打绳套、送粪……。甚至大队的赤脚医生都得挨家走一遍,检查男女社员的健康状况。
知青男女等主要劳力都得围着生产队的大粪堆刨粪送粪……
听国咏梅介绍,华子才知道粪的讲究也不少,来自猪圈牛棚马厩鸡鸭舍的肥料发酵后叫厩肥。来自各家灰坑的垃圾杂物等叫坑肥或沤肥,还有积肥组堆积起来的肥土。那时已经有了化肥,不过老社员不太认。直到六七年以后,化肥才普及开来。
华子他们上工就是对付四个小山包一样的厩肥。这种厩肥外边一层都冻很硬。里边为了促使发酵,往往要弄一些细碎的庄稼碎草点着了。这种活儿虽然不累,但年轻的姑娘小伙儿没人愿意干,又脏又臭。
窦保成带着年轻劳力,挥着十字镐刨了一个早晨,都累了。这种粪层表面化了一浅层,里面也在慢慢融化发酵,中间夹层却还是坚硬的冻层。
窦保成:“哎,那个元小眼睛,你抱点碎柴火,上去再烧一烧。”
元朝辉:“你个苞米瓤子,会不会说人话?我不去,抱不上去。”
窦保成:“装犊子,不听指挥。扣你工分儿!”
元朝辉骂了一句:“呸,什么玩意儿!”
华子和满自由横眉怒目!国咏梅用眼睛看着他们,两个人谁都没吱声。元朝辉抱着一筐碎草,顺着斜坡一步步登上粪堆顶端。
她把碎柴火倒下去,蹲身点火。没想到呼隆一声,粪堆塌了下去。
国咏梅惊呼:“元朝辉!救人呐!”
华子扔下十字镐,几步窜了上去!弯腰把元朝辉拉了上来。
虽然没有烧伤,元朝辉却弄了一身粪土。
国咏梅:“快回去换换衣服吧。”
窦保成:“换啥衣服?再有四十分钟就歇晌了,早走了工分儿咋算?”
元朝辉拍打着衣服,又把头发打开往下抖着粪屑。
华子:“朝辉姐,你先回去洗洗换换。要扣工分儿,把我的给你。八分给你,我要六分儿。”
元朝辉:“不用不用,坚持一会儿就歇晌了。”她简单匝上头发,继续往车上装粪。
由于家庭困难,元朝辉一分工分儿都舍不得浪费。华子挥起十字镐吭哧吭哧,把带着白霜的粪块刨下来。
干了一天活儿,大家坐在饭桌前与贴饼子黄豆汤开战。
华子:“户长姐,我明天不想去上工了。”
国咏梅:“我知道你在因为元朝辉的事儿闹情绪,不准打架。”
华子:“我知道打架不好,可是有些人不狠削他,太能装犊子!我想了一下午,也没想好白揍他一顿的法子。所以暂时不能动手。再说我也馋了,一天三顿这玩意儿,难怪你俩又黑又瘦。”
元朝辉:“养了五只鸡也不下蛋。你不是发誓要在这扎下去么?”
“这个坚决不变。可是也得隔三差五改善一下呀。二月二连口猪头肉都没吃上,我想买个猪羔子养。咱们可是四口人的泔水,我还学了一个好法子……”
国咏梅:“要养你养,这些人都奔着回城呢。”
华子:“我不管。我就算在这剩一天、吃一顿,也得活得有滋有味儿!哎,窦保成他们家养啥了没有?”
国咏梅一摔筷子:“华子,你再敢去偷,我非去告你!”
“姐姐,你别生气,我就是问问。”
国咏梅沉默了一会:“这样吧,咱养的鸡下蛋供不上。实在馋得忍不住,我明天买鸡蛋。华子你把那干白菜焯了,换换口味。”
满自由:“户长,你还是跟队长说说,让华子和元朝辉去跟车扬粪。这小子憋了一下午的气,明天再去,真把窦保成揍了。你说这……”
国咏梅:“白凌云这两天看见我都仰脸朝天不说话。”
华子:“这都什么素质,什么格局?你们几个都要回城,现在还不能得罪他们。都是些琐碎小事儿,打还不占理,告还不值当。偷她,户长还不让。你们说白凌云是不跟窦保成睡了?”
满自由:“兄弟,你才明白呀?窦宝成都挨批斗了还能当打头的,啥意思没想明白?”
“抓他们搞破鞋……,屁用没有啊。不吃了,睡觉。”
华子一整天没上工,白凌云问国咏梅,她只回答不清楚。早晨起来饭都没吃人就没了。
白凌云一板大白脸:“吧吧儿的说得好听。什么扎根山乡干革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干了两天半,受不了了吧?这是想跑啊。”
国咏梅:“元朝辉昨天问他了。还是那话,坚决不离开蘑菇崴子屯儿。华子这种人很重然诺……”
白凌云:“然诺?”
国咏梅:“小事不在乎,大事说话绝对算数。”
下午上工不久,国咏梅他们正在刨粪,大道上过来一辆双套骡车。是青松岭供销社的。车上装着五口大缸!
车后边跟着骑着没牌子自行车的华子。
满自由:“华子?这怎么回事儿啊?”
华子:“没看明白呀?我买的缸,里边还有坛子呢。下工回去跟我往屋里抬啊。”
满自由看着神情木然的白凌云扯开驴嗓子喊起来:“好样儿的哥们。扎根山乡干革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华子的缸坛大车进了院子,却见元朝辉正在破挂网围成的鸡栏前,看着啄食的母鸡发呆呢。
“朝辉姐,过来帮忙卸车。”
元朝辉回过神儿来走到大车前,帮着把大缸里面的坛子卸下来,摆在窗台前。
打发走骡车,华子才问:“你怎么没去上工啊?”
“身上不舒服,户长让我歇一下午。华子,看样子你真的要在蘑菇崴子屯儿安家?”
华子:“不在这安家,我还能去哪?宽城县城都不如蘑菇崴子屯儿好活。哎,户长老赵老满都在张罗回城,你怎么一点动静没有啊?”
元朝辉:“我爸跟扬水场提了好几回了,不要女的。其他单位,我们一点门路都没有。没钱送礼,长相难看,要不是差着我爸没人照顾,我就在农村随便找个人嫁了……”
元朝辉说着流下了眼泪。
唉,唐竹青走得千难万难,赵国伟走得悲悲戚戚,这又有个摸门不着的。阶层不同,人生的目标就不同。国咏梅拿着大修厂的指标还是郁闷不满意,可是这个元朝辉,连这种指标都不敢想。
一个不愿意要,一个根本捞不着!谁他妈再说社会没有阶级区分,谁就是孙子!
华子引井压水刷缸:“朝辉姐,水太凉你不要动手。反正暂时也用不了那么多。”
元朝辉:“呵呵,你说将来什么样儿的姑娘有福气能找你这样的男人?”
华子:“朝辉姐,别说娶媳妇儿嫁人的事儿。看见你的家,再听老赵说他的家。这辈子不成家最好,太难了。”
华子和满自由、元朝辉把大缸坛子刷洗干净,安顿好了,国咏梅才回来。白队长通知,晚上开会。
满自由骂道:“这个白大屁股,三天不开会她能死啊?”
国咏梅:“我看开会没啥不好。今天我不读报,有些话我得说。”
华子放下筷子:“你不能说,该读报还得读报。我来说!”
国咏梅:“你知道我要说啥?”
华子:“无非两样,窦保成的组长得换掉,生产队对知青的态度和我今天没上,工买大缸呗。窦保成的事儿必须说,她对你的态度不能说。我的事儿,我喷死她!”
国咏梅一笑:“你小子鬼精啊。”
华子:“她要敢在大缸上找话题,我就下决心把他队长作掉蛋儿!”
满自由:“换队长也是这玩意儿。没好揍儿!”
白凌云这次批斗大会就是冲着华子来的,国咏梅读完报纸她就把华子叫了出来。
白凌云:“华凌霄,备耕生产,无故旷工,交代因为啥事儿?思想根源是什么?”
华子:“哼哼,我也是好心呐,我要是今天还上工,没准儿就得出事儿!因为我要暴揍窦保成!”
白凌云:“啊?你动不动就要殴打红色社员?谁给你的胆子?”
华子:“再这么下去,我他妈连你都揍!一个狗屁队长吆五喝六,扭着大屁股屁活儿不干,满屯子放骚!还想进步,看看你那德性,哪一点够进步提升的标准?我问你,窦保成到底跟你啥关系?怎么就非得用个苞米瓤子当组长?”
白凌云:“他把你咋的了?我把你咋的了?”
华子:“想把我咋的?他敢么?就这种犊子一句人话不会说,到哪里都是挨揍的货!元朝辉掉粪堆里,幸亏没烧伤。她身上有一点烧伤,我揍不死他!”
白凌云:“元朝辉咋的啦?”
“你他妈问谁呐?一天到晚仰脸朝天,队里出啥事儿都不知道,怎么当队长的?”
白凌云:“国咏梅,元朝辉到底怎么回事?”
国咏梅把昨天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华子:“这个孙子,被我打得叫爹。要是稍微有点血性,早他妈没脸在蘑菇崴子屯儿住下去了。嘿,他不但混下来了而且还那德性,张嘴三分毒。女知青出危险,他袖手旁观也就罢了。人家头发里都是粪渣子,不让人家换衣服。当时我就想揍他,可是想想,没有白揍他的理由。要不然我就……”
白凌云:“窦保成确实做得不对。你要打人……”
华子:“要打不是没打么?你记住,别让我逮住理,今后日子长着呢?别忘了你还欠生产队一匹大白马呢!”
不管是白凌云还是窦保成,最怕的就是提起大白马。华子却毫不留情,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的就是那匹马。
害死马匹不赔,这也是一种贪污!
他转向白凌云:“白凌云,你也别不知足,你生产队这些知青是全省最好的,服从领导,遵守纪律你,任劳任怨。换一组知青到来你试试?早把你干掉蛋儿了。元朝辉家里困难,父亲有病,一个工分儿都舍不得丢。窦凤礼贪污的她的工钱什么时候退赔?窦保成这不是欺负人么?你害死大白马,到底怎么办?”
华子逼视着窦保成,窦保成吓得连退两步,差点倒在后边康富的身上。
华子:“窦保成,瞧你这德性?你昨天欺负元朝辉那能耐呢?对集体户的这些知青,动武把抄你不行,动人脉关系你更不行。人家都想回城找一份工作,跟你没什么利益冲突。人家不跟你计较,是因为你狗屁都不是,犯不着跟你这种玩意儿一般见识。别他妈给你一根大葱就装象!想出息就得学习国咏梅,踏踏实实做事,堂堂正正做人!记住了!”
这些话窦保成听得云里雾里,白凌云却是振聋发聩。
白凌云当即宣布,窦保成组长记工员拿下,由国咏梅接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