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子这个组,除了柳子富和他是正经干活儿人,最麻利的还顶数田淑云。梁立冬、康淑君干活都完犊子,华子都不正眼看他们。
按米永刚的规定,别的耲播组十点来钟就完活儿了回家了。华子这个组十一点了,还差一回地。
柳青青背着往诊包又来到了地头。
康淑君连忙喊:“大闺女,快过来帮妈顶一个来回儿。我回家给你们做饭!”
柳青青看了华子一眼,放下往诊包就要去接康淑君的格子杆儿(扶着杆子可以保正踩格子脚步落得稳,身体不倾斜)。
华子一顿耲播杆儿:“放下!”
大妞和康淑君都停下了。
康淑君:“华子,大妞是我闺女……”
华子:“她现在是大队的医生!她到地里来是学医来的,跟你有狗屁关系?大妞姐本来就有点笨,她付出多少辛苦你没看见?你看她那双鞋磨成什么样了?你就不能给闺女做一双?再耽误活儿还让米永刚揍你们!”
柳青青:“华子,我在医院捡到一本书,看不大懂。想给你看看。”
她说着拿出一本很厚的中医书《脾胃论浅解》。
华子接过来翻了一下:“这可是好书啊!不过不太完整。李东桓是宋元四大家之一。他的脾胃论极其有名,挂锄以后有时间我仔细给你讲。给老李太太用的补中益气丸就是他始创配制的。你先看,回头我给你找全本的。”
柳青青:“你刚才说的宋元四大家……”
华子:“刘河间、张子和、李东桓、朱丹溪,都很了不起。不过以李东桓朱丹溪最了不起。慢慢学,不着忙。”
柳青青装起那本书,也没看康淑君,转身回村了。
华子握住耲播杆儿:“干活儿!”
耲完了最后一垄绿豆,柳子富把黑犍牛卸了下来。
华子走了过去:“柳叔,我兜里装着贴饼子咸菜条儿。我去放牛,你卸了耲播回家看看吧。”
柳子富:“去卡巴裆沟,那的蒿子已经够高。它能吃得饱。”
华子:“下午用不用赶回来?”
“它没活儿了,就放那沟里。吃饱了它会自己回来。”
华子:“真是神牛啊。走喽,到卡巴裆开饭去。”
“哈哈哈哈,你这小子。”柳子富笑着走了。
黑犍牛也不用华子吆喝,一路甩着尾巴走过东坡梁子,缓缓走下土坡。一直走到沟地,牛开始吃草,华子找了一块干爽的地方坐下来掏出贴饼子咬了一口。他一抬眼,看见松林边草地上长出一种嫩绿色的野菜梗,独特的是,即将伸展开的叶子都有三个分叉,就像猫儿的爪子。这就是东北有名的野菜,猫爪子菜!
中药里猫爪子菜也叫唐松,清热疏肝,解毒健胃,制酸发汗。老百姓当野菜,多数都是用水焯了之后泡一宿,蘸酱吃。华子曾拿它炒肉,浓郁清香,相当好吃!
不过这种山野菜可不像柳蒿芽、刺嫩芽那么容易找到。像卡巴裆沟这么密集鲜嫩的,更是难得一见。
华子就着咸菜条儿把贴饼子吃完,开始一把一把的采摘猫爪子菜。先是往衣兜里揣,后来干脆把衣服脱下来,包了一大包。
他把野菜衣服包挂在树杈上,沿着沟帮子一直往东南走。
这条沟越走越窄,坡度越来越陡。他已经有些累,光穿着背心也已经浑身汗出。再往上走,就是柳子富说的松毛顶子。周边的松树越来越密已经遮住了阳光。华子奋力攀爬,太阳西垂,他终于登上了松毛顶子。这顶上的松树,都奇形怪状,甚至贴着地面匍匐生长。
登高下望,华子不禁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脚下的这条山沟原来像极了女人的那东西,甚至很细微处都惟妙惟肖。在他放牛的地方再往西北,还有一汪山间流水。
华子憋不住笑,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难怪叫卡巴裆沟,叫别的名字还真说不出口。
看了一会儿,自己笑了一会儿,他又升起了疑问。这不过是大自然形成的一种地形而已,可是与地精有什么关系?还不能带凶器,尤其是自己那天的经历。他妈的,一切要都是真的,那天晚上自己吃的是什么玩意儿?
华子沿着左侧山梁往回走,来到那条山坡路的时候黑犍牛已经吃饱,静静地窝在松树林下的斜阳里。华子下到沟底取了那包猫爪子菜,招呼一声:“回家喽。”
那黑犍牛也无声息,起身跟着华子慢悠悠地登上山坡往回走。
路过东岗子自己家门前的村道上,只见二妞正在和一个和她差不多的背着书包小姑娘争吵。
那小姑娘:“你都没念书根本不认识药材。这就是野蒿子。”
二妞背着药篓:“谁说我没念书?我有好几本小人书呢。这就是药材。我还拿药材换小人书呢。”
二妞眼尖,看见远处领着黑犍牛走过来的华子:“华子哥,你是识货的主儿。看看我这是不是药材。”
“你是识货的主儿!”华子脑袋轰的一下。小姑娘的声音跟那天晚上那个陌生声音一模一样。
二妞又喊:“华子哥,过来看看呀。”
华子豁然回神,答应一声来到二妞跟前。又是心中惊喜,这小姑娘挖了满满一药篓紫花地丁!
华子赞道:“小丫头,这可是好东西呀!紫花地丁,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这么肥大,好药材!”
柳二妞:“嘿嘿,刘雅丽。你服气了吧,米口袋就是药材。”
华子把衣服包交给二妞:“都拿回去放到仓房里。等我回去做好吃的。”
那个叫刘雅丽起身走了,没走几步突然回身高喊:“柳依依,你给他做老婆吧。”喊完抹头就跑。
“这他妈谁家的孩子。”
二妞:“刘诚家的老妹子,黑不溜秋,掉地上找不着。”
生产队的大片地,按时令一样一样先后播种。杂粮豆子播种完毕,苞米那边已经得开铲头遍地了。
华子一边铲地一边把苣荬菜、荠荠菜、婆婆丁、苦麻菜都收起来,装在一条白布口袋里。
刘四儿问道:“你忙忙活活的,别人歇着你忙着。你一个人能吃多少那玩意儿?婆婆丁、荠荠菜还连根挖出来。”
康立梅:“那苦麻菜也不能吃啊。”
华子:“你们可不知道,这些野菜都是药材。你问田淑云,前两天牙疼,吃几顿柳蒿芽就好了。荠荠菜婆婆丁,叶子是野菜根儿就是药材。苦麻菜把它弄回去阴干了。谁有头疼脑热的,加几样药材熬水喝比镇痛片管用。谁要帮我收集这玩意儿,今后用药我不要钱!”
米永刚:“一人把一垄,野菜药材都捡起来交给华子。”
铲一个来回,华子就装了鼓鼓一口袋。
米永刚下令歇气儿。
地头歇气儿,成熟的男人坐下来在一起抽着旱烟,有一搭无一搭聊着没有主题的闲篇儿。
一线妇女可不像二线妇女那么放纵大笑,话题毫无顾忌。姑娘们或者坐在那里不说话,或者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只有华子他们这帮毛小伙子,也不知道累,拍着篮球练盘带挡拆……
米永刚喊了一声:“你们几个停下擦擦汗,干活儿啦。”
华子擦着汗拿起锄头,大妞又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地头。
“华子,蔡香萍家仨姑娘一个妈,都坏肚子……”
华子一顿锄头:“我说他们家那娘们儿怎么这么别扭啊?种地感冒,产地窜稀。就是偷懒不想干活儿!”
柳大妞:“感冒能装,闹肚子还能装啊?我给了每人两片儿泻立停。”
华子:“我天!你可真大方,那种人家给点磺胺类药片儿就不错了。泻立停多贵?一个整劳力一天都挣不来一片儿。”
窦苞米瓤子:“我天他妈,大队卫生所给他们家开的。”
柳大妞:“两片泻立停也没止住。听他们描述的样子,恐怕是病毒痢疾。”
华子立刻警觉起来:“红色白色?”
“昨天红得多,今天都是白色。”
华子一拍巴掌:“那可坏了!你去往诊戴口罩没有?”
“戴了。”
华子:“那还好。泻立停别给了,根本不管用。把他们家的患者全部隔离,这种病一旦传染开就是全村哪。我去县城抓药,今天晚上抽人配药。队里出大车到公社供销社买几袋子白灰。要快!”
米永刚:“华子,一家蹲痢疾,至于这么大折腾么?”
华子:“不传开最好。一旦传染开,会死人的!”
开始的时候没人在意华子的话,痢疾在那时候是很普通的常见病。就算真的患上了,不过吃几片药打几针也就没事儿了。可是当天下午队长米永刚就患上了,接下去三家五家,柳青青戴着口罩背着往诊包已经跑不过来了……
华子从县城抓药回来的时候,蘑菇崴子屯儿又有四五家全家卧倒。
集体户大门外站着一堆人,柳二妞拿着钥匙就是不给开大门,不让进去。
柳青青神情焦急:“华子,蔡香萍家两间房子一铺炕,没法隔离呀。”
华子打开大门往院里搬药材:“米队长呢?”
梁老小儿:“他也撂片子了,在家蹲猫屎楼子呢。”
华子:“没传上痢疾的主劳力,就在地头分散扎窝棚。告诉屯里人,不准再串门子。挨家茅房都撒白灰!”
刘四儿:“有茅房的还行。没茅房的咋办?”
华子:“居家过日子还能没厕所?”
刘四儿:“嘿嘿,东岗子就集体户有茅房。你问问还谁家有?西岗子也有一半家没茅房的。”
华子:“那就告诉他们,拉屎拿把铁锹。完事儿都埋上。”
梁老小儿:“这倒好。都变成猫了。”
华子:“招唤几个识字的,连夜加班配药。”
药料箱子打开,华子一包一包地往外搬。
柳青青:“华子,咱们要配制什么药啊?”
华子:“这回可大了去了,御制避瘟散!就这些把卫生所的存款都花光了。”
柳青青:“啊?你不是说那种药又贵又没用吗?咱这大山旮旯谁用得起呀?”
华子:“笨姐姐,用药得学会变通,咱这是三个方子加减味套用的,这叫复方。你先把处方写出来,就叫小避瘟散。藿香正气小避瘟,车前槟榔两香陈;山中提取薄荷脑,三方合用仔细斟。”
柳青青:“你还是把配伍说全了吧,我脑袋太笨。”
“白芷、姜黄、丁香、木香各三两,大腹皮、藿香、厚朴,槟榔、车前子、枳实各二两,薄荷脑半两。分装九克一包。”
无论大队还是公社,也都没在意华子的话。都以为是吃了什么脏东西,蹲几天茅房就好了。
可是第三天上午刘诚的老娘就死在了自家的茅房里。这个老太太的死顿时引起了蘑菇崴子屯儿的恐慌!
大队书记书记白凌云慌了。再发生死人的情况,她就得被追究责任了。于是下令,拿大车封锁了西南大道,蘑菇崴子屯儿人,除了华子、柳青青,其他人不得出去!公社医院前来支援的时候,华子的要求很奇怪,他要了三百片去痛片,其他药物都交给了柳青青。
华子骑着自行车挨家走访,发现有腹泻的就用一片去痛片放进酒盅里,倒进白酒点着。火灭放凉让病人喝进去。
走到米永刚家,带上了米雪晴;走到李耀晨的父亲李看瓜家,请出了李彩霞。
全村传染性痢疾,光他自己和柳家姐妹根本忙不过来。
识字能看明白药方的,除了华子和柳青青,那只有米雪晴和李彩霞。华子现把俩姑娘全身消毒才带进五间房西屋,配药蹬药碾子……
第二天,蘑菇崴子屯儿东西两岗子都有人染上了痢疾。
柳青青和华子根本忙不过来,也跑不过来了。四个人在屋里配药,柳二妞戴着口罩,站在大门口挨个发药包……
大热的天,四个人两个铁药碾子,还得带着帽子手套口罩儿,闷得通身是汗。
可是制药这种活儿,再苦再累都得仔细认真,一点都不能马虎。刘四儿还细致一些,梁老小儿和卢二只能做粗活儿力气活儿。
华子把一个竹子做的小笸箩样的玩意儿,用四根绳子吊起来,喷湿了装进药面子开始摇动。边摇边喷水边拿刷子刷,很快就摇出一堆黑色的小药丸儿。华子说这叫梧子丸。
开始大家都觉着新鲜,学着摇竹筛做药丸。可是一上午做下来,谁都受不了。两条胳膊都摇木了!
米雪晴:“华子,要不然你出去。我们四个把衣服脱去一层。”
“你以为带上这些是避讳男女呀?咱们几个再有跑厕所的,那麻烦可就大了。”
华子出去,把那架木扇车子,架到北窗口上摇了起来……
当年当玩具买来的扇车子,如今成了他们劳作的风扇。后来又成了阴干药材的吹风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