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仲礼一路小跑着,来到前院祭棚旁边的一个大屋里,他大哥苏仲卿和二哥苏仲源,正在招待祖母的娘家人谢老舅爷,他原本也在这里招待谢家人的,刚才看到穿着大理寺公服的人进院,觉得不妙,才跑去留园的。
刚才他在这里时,谢老舅爷和谢家人还和和气气的和大哥二哥说话,现在怎么了?气氛不对劲啊,看着剑拔弩张的!
苏仲礼溜着墙根进去,站在角落里。
大厅里,苏仲卿哥俩站在老舅爷面前,毕恭毕敬的听老舅爷训话。
他们的父亲站在老舅爷旁边,正在好声好气的给谢老舅爷赔礼。
谢老舅爷今年六十出头,中等个子,穿了一身黑色的锦袍,看都不看苏仲礼,而是看着苏仲源:“你是翰林院侍讲,你来说说,一品诰命、年逾七十的老太君去世,应该停灵几日?你来说,免得以后你们苏家人说我们谢家不讲理,欺负你们苏家人!”
另外一侧,苏家家主苏同章身材浑圆,圆滚滚的脑袋架在圆滚滚的身体上,许是穿的厚,看上去像是一个大皮球。
苏同章嗤笑:“停灵几日,都是两家人商量,并没有定例,老舅爷想给婶母停灵四十九日,原本无可厚非,可如今京城是个什么情况?城外雪灾,压倒了多少民房?多少人没吃没喝的守着城门等着朝廷救济,等着大户人家施粥?这个节骨眼上丧仪铺张奢靡,让人家指着我们苏家的脊梁骨骂我们不知百姓疾苦?便是为了太后清誉,也得一切从简!”说着,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苏同章正事干不来,但不代表他不会义正言辞的说些混账话,这一番语言,气的谢老舅爷和谢家族人怒目而向,却不好驳斥反击!
谢老舅爷:“城外灾民群集,在其位者自该拼尽全力救助百姓,可,与我老姐按仪制停灵 , 有何干系?”
苏同章冷笑:“这话本不该我说,只是,难为我们苏家有个掌管天下钱财的户部尚书,尚书大人,你说,若是你也执意停灵四十九日,那就依了你,依了老舅爷,只要你不怕民意汹汹,背后被人热议嘲讽,我一个没有入仕的闲人,何苦要拼着这张老脸,得罪你们舅甥二人?”
他五十多岁,比着谢老舅爷不过小了五六岁,但是他常年吃喝玩乐万事不忧心,保养的好,加之他是当家圣上的亲舅舅,这个身份走到哪里都被阿谀奉承,久而久之,养的他脸上红光满面气色极好。
此刻说话正儿八经像是主持正义的青天大老爷,这种气势,这种神情,让他比满目悲伤颓废的谢老舅爷年轻了足有十几岁,甚至,他比一脸憔悴的堂弟苏同庆都看着更年轻些。
老舅爷吹胡子瞪眼,看苏同章是不会好好说话了,便赏脸看向旁边的老外甥苏同庆。
苏同庆很为难。
老舅爷说的有道理。
但是堂兄说的更有道理。
而且, 他外书房被窃,丢了大笔的金银,现在尚能支撑,是因为在年节期间,年后,便会需要大笔的费用来支撑 日常所需,上元节后,他立即便会因囊中羞涩而陷入困境,现在哪有心情来停灵四十九日?
苏同庆冷汗涔涔,对老舅爷是只作揖,并不说话。
谢老舅爷看着苏同庆的神情,自然明白苏同庆的意思,他长叹一声,恨恨的说:“我老姐,活的不值,死了更加不值!”
这话一出,尚书大人再也没脸站着, “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旁边苏仲卿哥俩儿和角落里的苏仲礼,兄弟三人也都“扑通!扑通!”匝地有声的跪了下去。
稀稀落落的,三房其他爷们也跪在了地上。
苏同章得意的端起茶杯,喝了小半杯热茶。
谢家族人大多长长叹气,神情颓丧。
谢家还有一个在皇陵守护先帝陵寝谢太后,作为因无子而退居皇陵的谢太后的母家,哪里敢和当今圣上的生母苏太后的母家对着来?
谢老舅爷仰天发愣,他都没脸去老姐姐的灵堂前看老姐姐最后一眼!
最后一手扶额掩着半边脸坚持:“停灵二十一天便二十一天,但必须在府里停灵,不能送到城外寺庙!”
他不能让老姐姐几天后就被抬出住了一辈子的府邸,孤孤单单的在城郊的普济寺停十几天,等着二十一天后葬入苏家祖坟。
这是他作为老太君娘家人最后的倔强!
苏同章满不在意,原本说第九天移灵到城郊普济寺,就是为了难为和羞辱堂弟,说过实在的,便是堂弟和谢家人都答应了这个无礼的条件,城外也不出去。
谁不知道现在城外大雪堵路?普济寺离城门口十几里远,抬着庞大的棺椁根本过不去!
此事算是就此有了结果,享年七十二岁,诰封一品外命妇的苏家老太君,在尚书府停灵二十一天,之后,葬入城外三十里苏家坟山。
这边吵吵嚷嚷暂时告一段落。
那边,
苏陌跟在大理寺少卿墨白身后,往尚书府的门外走。
苏陌跟在墨白身后两三步远,身边是青竹 ,身后是阿圆和孟青,檀香背着包袱,跟在队伍最后面。
孟青低声吩咐了阿圆几句,阿圆机灵的点点头,然后离开了队伍,匆匆跑了出去。
到了尚书府门外,一行人往旁边走了十几步,墨白吩咐差役将看守留园库房的两个婆子绑着手脚,扔到一个马车上,让他们先回衙门。
然后他看向苏陌,神情看不出情绪:“ 大理寺的马车简陋,请夫人委屈一下,上车吧?”
这马车不仅仅是简陋,主要的有点难看,黑不溜秋的车衣,瘦不拉几的驴子,苏陌不想坐。
孟青朝着墨白拱手:“不劳大人操心,我们的人已经去叫马车了。”
马蹄得得,那边果然驶过来一辆阔气的双辕马车。
孟青看到阿圆去街上拉过来这么阔气的一辆马车,不由得有点牙疼。
他是让这个丫头去街上找辆好的马车,可是双辕马车,有点扎眼了!
倒不是阿圆故意要找这么好的马车,实在是原本在过节的商户们知道尚书府办白事,附近几条街上店铺都开了门, 热热闹闹的想趁机做点小生意,赚些小钱,几家车马行更是将车辆马匹停在尚书府附近等生意,还都是双辕豪华马车和打扮得非常精神的高头大马!
墨白眉毛一挑,察觉有些不对。
苏陌朝着墨白屈膝施礼:“墨大人,妾身随时配合大理寺审案,只是,妾身这几天也疲累不堪,若是大人需要询问什么,请随时大驾光临将军府,今日,容妾身放肆,便不去大理寺衙署了。”
墨白脸沉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淡漠。
孟青忍不住的要嘚瑟:“夫人,请上马车吧。”
阿圆气喘吁吁的跟着马车走过来,马车上坐着的车夫穿着簇新的衣衫,一看就是特意收拾的,说不定还是过年的新衣衫,是啊,想做贵人们的生意,穿的好看些,总是不会错的。
墨白看向将军府这几人显而易见的得意和压抑不住的喜色,甩了一下衣袍,问苏陌:“夫人这是何意?”
苏陌福身:“大人,若是留园库房失踪一事,此事和我无关。若是老太君去世一事,不该我一人去大理寺受审,大人觉得呢?”
墨白沉默。
墨白有理由怀疑,这个女人压根就没有想着去大理寺配合查案,她就是以这个借口离开尚书府而已。
自己的祖母过世,哪怕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养祖母,她都不愿意留下来守灵?
这个女人还真是,可恶!
而且,配合大理寺是她自己亲口允诺的,出了尚书府大门,还没有五十步远便翻脸,见过过河拆桥的,没见过拆的这么快的!
苏陌也不是傻子,她从没有想过要跟着墨白去大理寺衙署,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万一进去 像在尚书府这样耽误几天,她一个女人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不过,既然借着墨白的东风出了尚书府,苏陌不想搞得太僵,笑了笑,仰头看看天空,其实分辨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不过,反正就是这个意思:“这会儿正是午饭的时候,不如咱们选个地方,将军府做东,请大人吃个便饭,大人对妾身有任何想问的,都可以直言不讳,妾身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何?”
不如何。
墨白冷笑一声,拱拱手,准备离开,不打算和这伙反复小人们继续浪费口舌。
他不去,苏陌还偏就要请,苏陌也是真的有事,要请教这为大理寺少卿大人。
“大人,妾身恰好有一事想禀报大理寺的老爷们,之前妾身在京都大街上被西戎人刺杀,妾身这边有了确切的消息,不知大人您,是否愿意听听。”
墨白:“西戎杀手一事,大理寺正在全力追查,夫人不必劳心,过些时日,自然会有结果。”
他并不是什么为民请命的朝廷要员,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这个官阶,连参加早朝的资格都没有,西戎杀手一事牵连甚广,他愈加不想多听。
苏陌无奈,只得再次低头:“妾身还有一事,想去大理寺报官,只是,妾身不知这报官的流程,所以也想请教的大人,大人总之也是要吃饭的,不如赏个脸?”
墨白本不想搭理这个妇人,却忍不住冷笑:“你又要因何报官?你们尚书府小姐,是不是觉得大理寺是无事可做,天天的陪着你们玩呢?”
苏陌笑:“妾身不敢,妾身是真的有要事需要报官。”
墨白:“说来听听。”
苏陌为难,看看十几步远的门口几十个身穿孝衣头戴孝帽的尚书府下人,再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皱皱鼻子:“大人,在这里?冷风嗖嗖的,说完了事,人也要冻僵了。”
墨白:“你真有事报官?”
若苏陌有事,现在不听,万一她安排人真去了大理寺报官,到时候再乱说一通,依然是麻烦。
墨白心中微怒:“从这里往前,过三条巷子,街口有一家燕知楼,若是夫人真有事要咨询本官,那就过去坐坐。”
孟青不乐意:“什么燕知楼?要我说,该去醉仙楼才是。”夫人一再低头请这个不知好歹的人赏脸吃饭,他拽个什么劲?
其实燕知楼和醉仙楼对孟青来说,都不熟悉,他只是不乐意,凭什么他说燕知楼就是燕知楼?醉仙楼是京都四大名楼之一,比燕知楼名气可得大得多。
他就是要说出来,刺刺这个装逼的大理寺少卿!
墨白眼神冷中带怒,看了看孟青。
苏陌笑着摆摆手:“无妨,燕知楼就燕知楼,墨大人,前面请!”
墨白冷笑,甩袖上了大理寺官衙的破马车。
苏陌轻笑,扶着青竹上了豪华艳俗的双辕大马车,吩咐:“跟上墨大人。”
一身簇新衣衫的车夫熟练的将马车掉了头,老老实实跟在大理寺那辆穷酸的小马车后面。
孟青哼一声,不太高兴的跳上马车前辕, 背靠着车厢门旁边窄小的板壁,闭眼休息。
他是真的累!
从昨日一大早到现在,整十二个时辰, 也就歇了不到一个时辰,胳膊上还受了小伤。
唉,来尚书府这一趟,怎么想都觉得憋屈!
狗日的苏同庆,若是昨日他放夫人离开尚书府,他何至于被如此折腾?
*
苏陌:嗯,说得好,若是苏同庆昨日不留本夫人,也不会损失那么多的。。。金银财宝!
苏同庆:我若是知道留苏离陌守灵会让我丢失了一屋子重要的资料,我宁愿当时亲自送这个孽障出去!
*
从尚书府一路往西,走了三条街,大理寺的破马车在街口停下。
苏陌的马车随即也停下来,青竹扶着夫人下了马车,和孟青陪夫人走向街口的一个酒楼。
檀香和阿圆被留在马车里等。
燕知楼从外面看,两层高,门脸简单大气,三个开间的宽度,牌匾黑底蘸金三个大字“燕知楼”,端的是铁画银钩,便是苏陌不太懂,也觉得这三个字写的极好,嗯,极有气势。
墨白刚走到酒楼门口,里面跑出来一个伙计,恭敬的作揖:“墨大人?”
“二楼包间有没有人?”墨白和此人很是熟稔,说话也很随意。
“没,空着呢。墨大人请!”
伙计殷勤的带着墨白进去,苏陌跟在后面。
进了酒楼,才会发觉这个酒楼非常大,里面前后两个大厅,每个厅堂能摆二三十张桌子。
墨白:“我自己去,你去准备些茶水点心。”
伙计的应了,跑去准备茶水。
墨白带着苏陌几人,一直往里走,走到里面大厅的末端,出现了一个木制的楼梯,拾级而上,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包厢,每个包厢门口都有一个小伙计在伺候,看到墨白,都低头弯腰沉默的行礼。
嗯,隔音做的很好,走廊上几乎听不到包厢里的声音。
他们一直走到走廊尽头, 又拐了一个小弯,再走十步左右,进入一个大包厢里。
这个包厢,大概有两间大屋那么大,一边木架子上放满了爬藤植物,做了一面绿植墙,另外一边,面对面放了两排大椅子,每个椅子中间是高脚方几,像是会客厅。
窗下,有一张茶台,茶台旁边,放了一张古琴。
正中,则是一张大大的八仙桌,四面放了檀木雕花官帽椅。
嗯,是个风雅豪华的地方。
实话说, 简单的从店门口看,苏陌没有想到酒楼里面这么大的面积,并且还有这么大的豪华包厢。
墨白像是主人一样,自顾自走到茶台边,等着小伙计送上来热水和冬日的新茶,准备泡茶。
苏陌走向绿植墙,看着这熟悉的绿植。
前面说过,原身和庆安郡主等几个小闺蜜曾经在锦园搞了一个暖房,养些高雅的兰花、雍容华贵的牡丹和灿烂绚丽的芍药,曾深得苏太后喜爱。
除了这些高雅的东西,原身还曾养过一种不显眼的草藤植物,便是眼前这面墙上挂着的绿植。
这种绿植,能拖出来两三丈长,极容易养活,一年四季常青,月月开花。
深绿色的小叶子尖尖的,像是一柄小桃心扇子,在叶柄处长出小小的花,花朵很小,比黄豆大那么一丢丢,颜色是浓艳的暗红色,绒面的,花朵大小是叶子的三成左右,隐藏在叶子里,不容易看到。
所以,远看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面墙的绿色藤蔓,走近几步,才能看到叶柄处的暗红色小花,像一颗颗红豆,镶嵌在绿色的叶子上。
庆安郡主曾给这种极易野蛮生长的草藤起名:问情。
源自: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看到这曾经熟悉的植物,曾经起的这么附庸风雅的中二名字,想到已经不复存在的塑料闺蜜情,苏陌心里隐隐生出一股子烦闷的情绪。
控制不住情绪,扭头看向墨白时,态度变得很不耐烦:“大人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吧,问完了,咱们好各自去忙活自己的事。”
墨白正准备往茶壶里投放茶叶的手,顿住,这次是气的:“难道不是夫人想咨询下官,如何报官事宜吗?”
这个女人,喜怒无常,实在是可恶!
苏陌来到墨白对面站住:“是,我是想报官,我曾经在京都大街上被西戎细作刺杀,请问大人,此事可不可以报官?”
墨白冷冷的说:“此事大理寺已经在审理,无须劳烦夫人再报官一次。”
苏陌:“前年,有个妇人说是我亲娘,找到尚书府请罪,说是换了婴儿罪孽深重,后来此人死在了尚书府,不知此事,可否报官?”
墨白脸色铁青,不再回答。
起身提了茶壶,自顾自坐在了大八仙桌旁边的官帽椅上。
苏陌跟过去,大模大样的坐在墨白对面:“昨天,苏瑶玉说我是灾星,说我出生时克死了亲娘,我怀疑苏瑶玉知道我的身世,此事可不可以报官?”
墨白:。。。
苏陌手望八仙桌上轻轻一拍:“本夫人想找十几年前去世的生母,不知可否报官?”
墨白眼睛看向满面怒气的苏陌,冷笑:“十五六年前的事,夫人便是报官,想查清楚,怕也是很难。”
苏陌固执的追问:“我只问能不能报官,至于查不查的到,听天由命!”
墨白:。。。
净是这些破事!
这种事一听就是后宅女人的阴狠手段,若是勘查,怕是又要和于氏苏瑶玉母女打交道,他懒得陷到尚书府的破事里。
苏陌忽然收了怒气:“若是大理寺不敢查,也行,那本夫人就雇人查找,重金悬赏,不怕找不到当年的真相!”
墨白冷笑,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两千两银子,请大人帮忙探查当年换婴的真相,墨大人,可感兴趣?”
墨白原本刚才想着尽地主之谊,准备给苏陌泡茶的,现在,白水也懒得给她倒!
两千两,她把他当什么?把大理寺少卿当做什么? 两千两银子恶心谁呢?
俩人眼看着越说越不投机,气氛越来越僵滞,屋里站在门口一直虎视眈眈看着墨白的孟护卫, 咧嘴呵呵笑。
这个装逼的大理寺少卿,遇到夫人还不是被气的要死?
屋里两个人正在进行艰难且非常不愉快的聊天,包厢门“呼啦”一声,被人推开。
“表哥?你今天怎么有时间来酒楼?”
屋里人都看向包厢门。
进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大冬天的,手拿玉骨小折扇遮了半张脸,以至于被腰间悬挂的巴掌大的玉佩抢了镜,苏陌不由得先看大玉佩,再往上,等那人放下小折扇,才看清这一张招蜂引蝶的脸!
司玄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喊谁表哥?
苏陌看向墨白:这俩货,是表兄弟?
那就好理解为何这屋里会悬挂了一整面墙的“问情”了,这“问情”在庆安郡主的锦园暖房里,泛滥成灾。
而司玄澈,向来在锦园来去自如,畅通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