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膳用罢，杜诗阳摒了身边所有人，默默踱至静斋。
此处已有些日子没来过了，今日被章万安猛然拿令华卿白白呛了一顿，心中不是滋味，晚膳过后觉得体力还行，便独自一人踏雪而来，徘徊许久，转身便入了一旁的甬道，朝清园行去。
不知那人可用膳了。
不知那人最近可好。
想起那人，万般不如意，又万般皆是宿命不由己。今日章万安话里有话，杜诗阳心中有些痛，踟蹰着入了清园。
那桌前摆着两碟几乎无油的素菜，早已经冰冷，不见木桐的身影，更不见令华卿的人，杜诗阳一人站在屋中，备觉清冷荒凉。
屋中传来淡淡的药味，杜诗阳寻了味道看去，是榻侧小矮几上放着几个小罐子，那药闻着有些像是跌打损伤的膏药。
因着有孕，杜诗阳并未伸手去取了瓶子来瞧，只静静立于榻侧，恍然觉得那人躺在上头，对自己露出明媚的笑容。
又有些日子没见着他的人了，每日究竟在忙什么，杜诗阳亦没有细问，只知他在为民堂谋划着剿匪，那个有些对令华卿来说颇为残酷的差事，也是自己一直不愿意在他面前提及的。
“公主......”身后传来木桐惊讶的声音，杜诗阳回头，见人已经跪在地上，朝自己行了礼来。
“起来吧，”杜诗阳柔声道，又问：“公子呢？”
“公子还未回来？”杜诗阳一愣，窗外已然天黑了，据自己所了解，令华卿每日回来，都不会超过酉时。
“许是有什么事耽误了，”木桐解释道：“公子向来天未黑就会回来的，可今日到此时还未回，怕是给什么事耽误了。公主找公子可是有要事？不若公主先回去，等公子回来了，奴再请公子去见您？”
“不必了，”杜诗阳离开榻侧，又靠近桌前，反倒自己坐下了：“我在这里等等他吧，左右无事，来瞧一瞧他。”
“公子若是知道公主来瞧他，定然高兴极了，”木桐笑道，想着公主要是留下来等，也可以，这样令华卿一回来就可以看见她了。
“公子很喜欢我来这里？”杜诗阳歪了脑袋问。
“那是自然，”木桐道：“以前公子做伴读的时候，奴还不觉得公子多喜欢热闹，而今公子去办差了，各位主子们又都忙去了，郡主也不来了，闲王也不来了.....公主.....公主亦来得少了，这夜里，静斋这头就特别清净，公子瞧着笑容都少了许多。”
杜诗阳点点头，想起腹中的孩子，心中涌起物是人非的歉意，又问：“为何这屋中都是药味？可是华卿受伤了？”
如此一问，木桐当即想起来，令华卿有交代，不能向公主透露自己伤了的事，便连忙道：“哦不不不，公子没有受伤，是木桐一天到晚蠢笨，磕磕碰碰的，故而准备了些跌打损伤的药....”
杜诗阳又点点头，看向桌子上的菜：“他每日就吃这个？”
“是....”木桐这才点头承认：“公子清淡惯了，所以从不让荤腥上桌。”
“这都冷透了，”杜诗阳叹了口气：“回头人若回来了，给他热一热。”
“是.....”
木桐欢喜应下，见杜诗阳不再作声，果真只是安安静静坐着，便端了杯水来放在桌边，而后缓缓退下。
直至亥时已过，令华卿依旧未回，杜诗阳心中开始烦闷，竟不知这令华卿原来到这个点儿了都还未回来，满腹的歉意心疼，开始有些生气与郁闷，直至最后起身，闷闷不乐出了屋。
“令华卿还没回来？”杜诗阳瞧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木桐：“他经常这样晚都还不回来？”
“回公主，公子每日回来的时候都不会超过酉时....今日....今日这样晚了还未回来，的确是....从未有过的事！”木桐见杜诗阳有些不悦在脸上，有些胆怯。
“宫门都落锁了，他如何回来？！”杜诗阳郁结：“本公主等了他一晚上！”
“这....”木桐一时语塞，只得连忙劝慰：“若是公子回来了，奴第一时间便请公子去公主跟前谢罪....”
“不必了！”杜诗阳闷闷地叹了口气：“即便回得来也进不了宫了，这样不想回宫，那就别回来，让他住宫外便是了！”
说罢，有些赌气地甩甩袖子离去，木桐愣愣地站在屋前，细细想来，还是第一次见公主这样小女子性情般地生令华卿的气，心中一跺脚，亦是跟着着急，公主而今难得来一次清园，偏巧了公子又不在！实在是错失了好机会！
（二）
弗云厅中，长樱低声向榻上的杜柳婵禀了这些日子以来令华卿在为民堂的所作所为，二人已密谈了许久，身边唯有如海公公一人在身侧伺候。
杜柳婵而今说话亦喘息不停，故而大部分都是长樱在说，杜柳婵不过听着，重要的地方提醒一二便是。
“擒贼先擒王，”杜柳婵粗声粗气喘着说：“道理是没错，让他拿个法子来！不管他是拿自己做诱饵，还是怎么安排，你们顺了他就是！”
“可....”长樱犹豫道：“他说若是擒了柳敬堂来的话，便要菜市口公然斩首，届时布下炸药....”
“他若坚持拿老百姓的命来做引子，足以见得他对我北华子民手段之心狠手辣！”杜柳婵白了一眼长樱：“那便连着他一同炸了，以死谢罪我北华子民，让他和他的赭琉余孽一起去送命.....日后百姓闹起来，也好说这是赭琉人自取灭亡，跟朝廷无关！”
“陛下.....若真有这一日.....那菜市口可同时容下近五千余人啊......火药一响，便是尸横遍野啊......”长樱哀叹道：“如此惨绝人寰之事，陛下请三思，莫要顺了那令华卿来！”
“用我北华子民和赭琉余孽的命，去换赭琉国三皇子的命，你说划算么？”杜柳婵问道。
“长樱......觉得....值得.....”长樱咬了牙，虽然不忍，可站在皇帝的角度，皇权大于一切，江山稳固也大于一切，为此牺牲些百姓的命，亦是划算的。
“那梧问，可还活着？”杜柳婵说话俨然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竭力维持说话的连续性。
“回陛下，还活着，一直被我们关在暗卫阁的地牢中，但也有些人不人鬼不鬼了。”
“可还认人？”杜柳婵眉头越发皱起来，一方面是身体不适，一方面是梧问的状况令自己不满。
“并不很认人了.....”长樱小心翼翼道：“手脚筋都已断，中间咬舌自尽过一次，但被我们发现了，而今话也说不清楚，人也不认几个，只能是人鬼不分般活着....”
“朕.....活不了太久了.....”杜柳婵道：“在朕死之前，你们....务必让令华卿....最大限度地围剿了赭琉余孽来....朕死之前....无论他剿了多少人，定让他死在朕前面.....万万不可留他性命.....公主....不知他真实身份....以前不与公主明说，是觉得他还有利用价值，而今不说，是因为没有说的必要了....他如何而来，公主明明白白，至于他日后如何去死，你们定要做的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若做不了，也要想办法让他与公主反目，”说罢，看向如海，提醒道：“此人大有才学，若留于世上，以公主对他的情分，定然会崛起，取代了我北华江山.....”
二人便纷纷领命，面容哀戚不已。
“我没有太多气力了，”杜柳婵亦是悲哀：“关于令华卿，及他的....师父....你们做主就好......”
说罢，杜柳婵便不再讲话，今晚她的话说得着实有些多了，此刻已经呼吸都成了费力的事。
长樱便不再逗留，牢牢记了她的交代，而后退下了。
（三）
令华卿回到宫中，是第二日申时七刻。
昨日被章万安救下，被安置在她的私人府邸之后，于疼痛中半梦半醒昏睡着，直到今日午膳时分才醒。
那府中两个家奴是极为忠心的，话虽不多，却煮了茶又备了饭菜，一直温着等自己醒来，而后又扶了自己坐起，甚至将饭食喂至自己口中。
令华卿细细看了那饭菜来，竟是一丝荤腥都没有，便知这家奴如此贴心，定然是章万安离开时有所交代过。
如此休息一晚，令华卿才舒服了些许，用了饭食之后有些了力气，才起身告辞了两位家奴，遂又回了一趟为民堂，见了林湘玉。
那林湘玉自然是把头天夜里长樱面见圣上后的一些话传了过来，提醒令华卿，还是得拿个法子出来先擒了柳敬堂去，日后是要在菜市场共斩匪首用火药炸了集聚的人群来，还是换个其他什么法子来，都好说。
同时，那林湘玉难得提醒令华卿，道是陛下松了口，即日起，令华卿可以参与任务的执行，亦可以去兵器库或地牢里亲自审问赭琉余孽来，以便加强信息来往，好提升谋略效率。
令华卿点点头，心中虽无欣喜，但想起刚进门口瞧见的那空地上的台子已然搭了一半了，这才惶惶不安地记起，应该尽快回宫面前杜诗阳，劝她换个场地来办这问民日大会来，免得为民堂最近剿匪太多，这附近之处，都是风险极大的地方。
心里记挂着此事，令华卿便匆忙告辞了林湘玉，连连向宫中赶回，连身上依旧隐隐作痛的地方，都懒得再管了。
入了存英殿，先行回了清园，那木桐便这般如此地将昨夜杜诗阳在屋中等候了他大半宿一事说于了他来听，令华卿亦只是面上点点头，看不出什么情绪来。木桐再问了令华卿来，为何昨夜一夜未归时，令华卿亦只说公事繁忙，便换了身干净衣裳，朝主厅而去。
那主厅传来阵阵笑声，令华卿还未近前，便已然听得里头热闹非凡。那喧闹与自己甚是无关，不过是贵人之间的欢喜，自己只是因公而来求见杜诗阳的——令华卿这样想着，本有些犹豫的脚步，便还是加快了些。
入了主厅，便见杜诗阳、徐知闲、章万安，甚至连朱鸿襄都在，旁的一大群宫奴站在了两边，乌压压十来个人在一个屋子，又都是些年轻人，难怪如此热闹非凡。
令华卿一进来，众人皆是一愣，那么一瞬间，令华卿觉得自己很是多余。
唯有章万安满眼皆是不好明说的关切和挂怀。
“华卿，见过公主、闲王、郡主、襄郎....”令华卿犹豫片刻，躬身朝各位鞠了一个简单的礼。
杜诗阳脸上的笑容几乎是顷刻间隐去，但语气仍旧带着些许小儿赌气性情：“堂主这是去哪里了？一个晚上未归，可是连夜去剿赭琉余孽了？”
“你一夜未归去剿匪了？！”徐知闲很是惊讶，脱口而出后随即上前，牵起令华卿的袖子周身绕着看了看：“可有受伤？！”
令华卿随即一缩，竟是后退了三步保持了距离，徐知闲一时尴尬，心中落寞不已。
杜诗阳皱了皱眉头：“知闲，你作何如此担心？！”随后看了看令华卿：“何时回来的？”
令华卿并不想解释，只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这宫里头若不是那把钥匙没拿到，自己亦早就不想回来了，而今杜诗阳对自己总是有些刻意地疏离与冷漠，虽心里明白各种缘由都有，但终究是回不去当初那般惺惺相惜了。
“回公主，华卿刚回来不过半个时辰。”
“可有要事来寻本公主？”杜诗阳虽是这样问，心里大抵知道他是没什么事的，无非就是木桐向他说了，自己昨夜等了他半宿而已，他此刻来，不过就是来谢自己罢了。
“公主，华卿看见为民堂门口的空地上，朝廷有人搭台子，说是给问民日大会当天用的？”
“是，”杜诗阳呷了一口茶：“是本公主要求的。”
“公主为何要在为民堂门口设大会现场？这些日子华卿协助围剿赭琉余孽，那门口早已潜伏了不少赭琉人，无数双眼睛盯着，公主若是现身附近，定然危险，况且....况且公主有孕在身，而今是刺骨寒冬，如何在那露天之地待上一日？恐有伤公主身子.....”
话落，众人皆是表情各异，章万安满眼尽是心疼与心酸，他自己都那般模样了，被人追杀到荒郊野外不说，被人伤得吐血也不说，竟然还在担心公主的安危，这简直就是多余的！！堂堂公主出宫，其规格压根不比皇帝差多少品阶，自然会把安防做好，怎轮到令华卿来操心其安危？有这时间，还不如养养伤罢了！
那杜诗阳却是心中一阵暖，暗叹面前之人还是在乎着自己的，遂面色之前的冰色都柔和了许多，然语气还是严厉的：“这是朝臣要担心的事，不是你一个小小为民堂主要操心的！”
“可是公主......”令华卿不过一开口，那杜诗阳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随即打断道：“今儿大家都在，谈什么公事？！华卿，而今你难得来这里，今日偏巧了，鸿襄送了些朱香墨来给知闲，你平日里写字多，你来瞧瞧，这墨可好？”
令华卿一愣，杜诗阳话题转得如此之快，竟根本不欲与自己就那话题论下去，反而提到墨水来，无奈之下，只得摁下心中焦虑，抬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一瓷罐子，浓黑的墨色沾染了罐口，只瞧一眼，令华卿便知那墨成色极好。
“朱香墨？”令华卿心中疑虑，总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此物，随即心中绵延不断快速思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