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个花儿、朵儿,默默无声地行礼汇拢,罗裙微动,像是掐了数朵菡萏在足下,更配得个个芙蓉香粉。她们似一团云散,连脚步也是细不可闻,只听得帐外还未眠去的虫豸低语,声声点点,响彻寂夜。
耿薇摊了手邀请楚恒至茶室稍坐,在身畔婢女的搀扶下,缓步向右侧的小桌行去。楚恒轻敲击了轮椅几下,大寒便心领神会地将他推至桌畔,却并不落座。
抬眸时,视线正巧迎上桌后的那一面绣屏。这一面屏行的是典雅朴素之风,用极为细密的针脚绣了一株桃花树,枝桠交错,横贯整座屏风。
屏风两角是固定用的木质窗格,在四角处作以加固,使得整面绣布平整无痕。乍一看不过是寻常女子之物,可是放在沙场征战之人的卧间,却有些古怪和突兀。
眼前的四方竹木矮几不过常人膝头高度,耿薇跪坐时,恰好能施茶布道,听外头的树沙沙作响。茶炉里腾腾滚着沸水,配上茶碗的响声、灯火的摇曳,自成一曲雅音。
都说煮茶能探人心境,譬如秋水长天,静谧而悠然。
“其实,我倒颇为羡慕楚国女子。”耿薇忽而开口道,静待茶水烹煮,目光侧向一旁的小寒,“闻说那日倒马关外,有一白袍女将机智解围,救下了秦少将军;容州城外,也是这小将独守空城,寸步未退,甚至将家弟重伤至此……”
“秦家军中,女子着实算半边顶梁。”楚恒淡淡应了一句,见她目光打量着小寒,笑道,“只是那日关外,并非是她。”
耿薇瞳孔微缩,轻轻仰首望向楚恒。此刻的楚恒虽坐于轮椅之上,眼眸半垂间亦生得几分王家风范,若非他面容颇为憔悴、行动不便,耿薇还真不敢信他的病症。
“哦?”耿薇撤了目光,取了一只茶罐置于桌前,动作端庄自然,“我正说着,那是个使双剑的,怎的不大相像。”
纤细的手指在茶罐中轻轻拨动,挑选出几片上好的茶叶。她熟练地将其放入瓷碗中,将小帕覆在茶壶把上,一股清泉般的热水涌入瓷碗。瞬间,翠绿的茶叶在热水中翻滚,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下一瞬,她用盖子盖住碗口,焖泡片刻,方以碗盖抵了泡开的叶片,将茶汤倒入另一只小盏中。楚恒见她倒了两盏茶,还未等耿薇递来,便开口道。
“公子妇也是将门出身。”
“是了。只是梁军军中女子命途多舛,若论男子胸怀,我大梁着实不如楚国。”
耿薇知他多疑,率先端起了茶盏,初闻其香,再轻啄一口,让茶汤回荡片刻才缓缓下咽。茶水的醇厚与甘甜在舌尖洋溢,她亲证无毒,这才将茶盏递了来,并未假婢女之手。
楚恒顿了顿,自是没想到耿薇能说出这番话来,还是俯身接了茶,捏在手中久久不动。他默然瞧着面前矮几上冒着热气的一盏清茶,想来用的都是极嫩的叶尖儿,才能使茶汤如此澄澈透亮。
“一时感慨,公子见谅。”耿薇只一瞥楚恒的面色,便转了话题,笑道,“方才入内时,见公子怔愣这一方绣屏前,可是瞧出了个中端倪?”
楚恒端起茶盏,却只是把玩着精美的杯,回望向笑容绚烂的女子。低髻衬得她的衣着颇为沉重,同时也赋予了她永不弯折的脖颈,端得是一个华贵雍容。
“端倪?公子妇说笑了,恒眼拙,瞧不明白的。”
耿薇笑容渐深,知晓楚恒这是藏拙之言,虚抬了手,女婢便立即上前来搀扶。她徐徐起身,轻挪了几步,食指点上绣屏中一朵绽放的桃花。
细腻温软的指尖顺着花枝往右点去,带着楚恒的视线,停在了另一朵桃花上。耿薇半侧过美目,淡道:
“这里,是武州城。”
梁国境内的武州城。
楚恒顿了一顿,恍然大悟般细细查看每一朵桃花。这些花大小形态各异,只是每一朵所在之处,都由花枝串联而成,瞧着自成一派,实则……
实则,同地图上这几座城池的分布,分毫不差。甚至绣屏之大,不止是梁国,更涵盖了鲁国境内的几处美人亭之所。
这,才是耿薇真正要予他看的。
耿薇笑意晏晏,脑后繁杂精美的发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愈发衬得她的身姿温婉曼妙。大公子妇的态度,多半便是梁国长公子的态度。梁国素有立长立嫡之说,托生到王后的肚子里,已是半只脚踏上了王位,否则也不会有如今梁王如此昏庸无能之举。
好在他儿子是个聪慧的,继承了当今王后的才学精明,梁国诸多错事冤案,还幸得有大公子出面。而耿薇的礼仪举止,无一不是照着王后规矩养的。也就是说,他们的这一桩婚事,早已是长辈定下的政治联姻,个中情分有多少,恐难窥伺。
梁人崇尚武力,重兵权,故——耿裕,想是梁国长公子钦定的大将军人选,用以巩固王权之举。
耿薇的言下之意昭然若揭,那一双含情眼虽是水波流转,却更有暗流汹涌,似要将人吞噬入腹。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楚恒唇角微勾,笑却不达眼底。
“公子妇开门见山,倒叫我一时开不了口。”
“公子说笑了。你我皆处浪涛之中,有何开不得口?”耿薇收了手,见楚恒油盐不进的模样,莞尔一笑,道,“不过是公子不愿插手罢了。”
轮椅上的少年目光微转,停在那幅桃花绣屏上。
“此物乃梁国至珍之宝物,公子妇能得长公子许可,将其带来边关,想是长公子也有所嘱托。不妨——先由公子妇说上一说,若是能成,恒,自当将解药奉上。”
好一个反客为主。
“出来前,”耿雪了然,低笑一声,道,“夫君曾告诫,楚三公子的野心从不在书卷之上,命妾小心应对。如今瞧来,果真是如此。”
“那么,长公子想必也给了你等价的条件。”
耿薇垂首一笑,缓步到矮几旁坐下,拾起方才暂时搁置的清茶。她吹了吹茶汤上蒸腾的热气,低抿一口润润唇舌,方娓娓道来。
“公子或许不知,这美人亭,同我耿家还有不可磨灭的干系。”
“哦?”
“耿家祖上,出过三任王后,无一不是艳冠诸国的才女。最早的一任,便是凭借这美人亭的选举,夺得魁首,嫁入王家——那时,梁国寸土,尚唤齐地。”耿薇目不斜视,只瞧着茶汤中倒映出自己的绝色容颜,言辞中带了三分惋惜,“历代梁王君主好战,美人亭才被用作军事要道,维系在梁国境内。莫怪妾直言,公子身患重疾,且心有执念,即便将此物交给公子,公子也不会轻易交到楚国王君手中——无论是如今,还是往后。”
她哪里是个深闺女子。
诸国局势、萧墙内情,皆是了如指掌。楚恒同楚王的关系一向在面上十分亲近,鲜少人知晓他与楚王断绝情分之事。可耿雪话里话外,显然是知晓此事的,那,她的消息,又是从何处得来呢?
可她知晓众多事宜,却不知晓楚恒双腿病情转好之事,说明……她的眼线在玉京王都,而不在秦家军、三公子府内。
“公子妇既觉着我身患重疾,又如何笃定,我能活到拨得云开见月明那日?”楚恒轻咳了几声,眼下乌青,憔悴得不似活人。
“就凭——公子能救家弟一命。”她忽然压低了声,道,“妾年幼时,家中曾借住过一对来自楚国南郡的夫妇。他们逃亡之际,不得已用蛊毒逼退了士兵,中毒之相——恰如今日家弟情景。若非他们留下了几颗解蛊毒的丹药,恐怕家弟,还撑不到今日。”
难怪,耿家能够拖上这许些时日,甚至有心日日夜夜安排了杀手前来,耐心十足。只是寻常南郡遗民所擅之法,不及白露融汇药毒之举,自然也无法悉数康复。
“所以,妾十分确信,解铃还需系铃人。毕竟,那名白袍小将,也并非什么秦家军人士,而是——”她说着,抬了眼,目光停在一旁的小寒身上,“同这位姑娘一般,从属公子身畔的,二十四使。”
这传说中,惯是能养出王后的耿家,果真不同凡响。如此,一桩是美人亭的布局图,一桩是楚恒私藏南郡遗民的重罪,软硬兼施,逼他就范。
“见微而知着,一叶而知秋。”楚恒淡淡道,“如此秘辛,你又想换得什么?”
“公子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活着,才有全夙愿之望。公子在朝中的情景,妾有所耳闻,而以公子一己之力,想为秦家洗雪冤屈,必得手上有筹码,才能换其他公子助力。”
无论楚国是谁继承王权,因秦家与林家的夙愿,楚国都将无将可用。秦家人一死,美人亭的路线图在与不在又有何妨?以梁人之势,大可攻入数城,令楚国自顾不暇,更无人能将桃花图发挥到极致。
以林氏野心,绝无可能放过鲁国境内的暗道不用,陡然丢了那扩张国土的机遇。两国交战,梁国坐收渔利,这一步棋,倒是看得长远。
那时,楚恒是否还活着呢?
好一招借刀杀人,过河拆桥。
此图,着实价值不菲。看似为救命之法,实则既是楚恒的催命符,亦是楚国的亡国图。
“一幅图,一条命,就想换楚国数座城池,数万人命么?”楚恒冷哼一声,径直戳穿了耿薇的计策,道,“公子妇的算盘,未免太精了些。”
舍弃了一张难以用于梁国的暗道分布图,来换自家夫君肃清政敌,一统诸国的机会。她知晓楚恒心机城府,也提出了能满足他夙愿的条件,却不明白,为何楚恒偏偏瞧不上这一招,反是十分不屑一顾?
她却不知,楚恒的双腿,已有康复之兆。
即,他也有继承楚国王权之念。
“如此说来,三公子心有所图?”
少年的眉梢蕴了一丝冷意,嘴角勾靥出遥遥不可及的飘忽,眼底翻涌着冷冽而锐利的疯狂。
“兵。”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由着茶汤荡过杯壁,却一滴不洒,骤然吐出一个字来,接道,“实不相瞒,今日,恒独携近卫前来,只带了三分之一的解药。”
三分之一?
耿薇美眸圆睁,?粉脸含煞,心一下子紧缩起来,气得险些摔了杯盏:“你!”
“无论恒今日,从公子妇手上换得什么……”
“公子开诚布公,妾自不会藏着掖着。”耿薇打断道,嘴角勾了一抹坦然的笑,“公子以为应下了邀约,容州便万无一失。可那白袍小将疗养之所,今夜恰好……有几人轮值看守。不知公子以为,是你的马车快,还是他们的手脚快?”
“威胁?”楚恒眼眸一沉,冷声道。
“请求。”耿薇面上不显分毫,“请公子大慈。”
是请求不假,但耿薇也为自己留了后手。以温先生所言,那日城墙上还有两名神射手,能在千里之外,取敌将项上人头。今日这二人并未现身,要么,是在暗处窥伺帐内情景;要么,是留在容州,护那白袍小将的周全。
耿薇言明此事,一是想借此稍作威慑,二是……表明诚心。
“早就听闻公子妇极明事理。”楚恒这才将杯中茶水吹了吹,微微仰首饮下些许,道,“恒亦有一法,不知公子妇可有兴致?”
“但请公子赐教。”
“恒今日为救耿将军前来,自不会无功而返……所以这药,无论如何,恒都会留在梁军营中。”楚恒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来,递给身旁的小寒,示意她交给耿薇,“只是这药效甚微,能保耿将军性命,然不足以令他恢复如初。”
“公子妇襟怀坦白,恒亦不能以虚言相欺。剩下的两枚解药,一枚,换公子妇身后的这幅桃花图,一枚……换梁国停战,至新王继位。”楚恒抬眸瞧着眼前那一面绣屏,脑中浮现出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形图,一一将其吻合,整座美人亭的脉络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