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刚经历一场暴风雨洗礼的罗城再次绽放生机,暖阳之下的灿烂似乎掩盖了不久前从越雍两城传来的腥风血雨,百姓们的生活一切如常。
从牢狱里被释放的西郊林舍的无辜众人也得到了府衙的赔偿,在城南许了不少土地让他们有新的生计。
而还留在雪松林的李云傲和高兰映紫却再也不能像“妖人案”之前那般轻松和坦然,由未知和迷惘引起的隔阂之桥架在两人中间,各居一岸的两人除了无言对望,再无其他。
各有心思的两人谁都不愿意抬起脚来走上那座桥,哪怕只是稍稍迈一小步。
高兰对云傲说的那句“自此别过,不期再见”并没有令他如释重负,反而让他宁可后悔也要离开的想法有了动摇。
昨晚他做的决定就是先跟高兰表明心意,随后再跟她道歉,承认自己的不值托付。
没想到,高兰和他的决定一样,而她终究是比他更先开口了。
仅是十几岁年纪的萍水相逢,却宛若遇到了久别重逢的知己。这份幸运如果抓不住,那他的人生就要再次回归灰暗了。
灰暗就灰暗吧!反正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昨晚以这般态度选择了告别。
可现在,他犹豫了。
他们不是哪一方的一厢情愿,而是真的两情相悦。
如果他没有那些惨不忍睹的过往,他还是可以留在这雪松林里陪她简单幸福地度过余生吧?
云傲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棚屋,环顾四周,这个“小厨房”让他再次想起浦城曾经存在过的“大厨房”。
隐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痛楚突然隐隐发作,那场大火,那个人,那只不敢抓住的手……那一切仍然历历在目。
“哼……”
他倒吸一口气冷哼一声,“我的人生有什么资格拥有色彩!”
那份伴随刺痛的回忆再次坚定了他昨晚的决定:就此别过,赶赴越都。
他如释重负般甩甩肩膀,低腰查看腿伤,短短几天时间便恢复了七成,这种愈合速度令他吃惊不已。
吃惊过后便是疑惑:原本需要静养半个多月的伤势,如今几天便可愈合七成,哪里出了发生了变化?更准确地说是他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
最大的变化,当然是接受了高兰四十道内息。
这是高兰内息带来的变化?!
他难以置信,当初高兰受到箭伤也是近一个月才痊愈,她的内息在她的身体各脉里都没有加速愈合效果,为何在他体内会如此?
他如今能给的解释是高兰的内息与他身体各脉更加契合。
“自己催生的内息更合适在他人的脉络里,这岂不可笑?”
对于这个问题,他暂且先放下了,打算临走前再当面问问高兰。
想到这里,高兰说已经把蓝鱼发巾烧了的话便开始浮现。
他不相信她会用如此草率的方式来处理她的珍贵之物,于是在三个灶口里寻找发巾“被烧毁的痕迹”。
在最大的灶口里,他找到了还保留着发巾形状的软灰……
她真的烧了,烧得彻彻底底。
他看着软灰愣得出神。过去、现在和未来她都不要了,就如同安那般,付之一炬。
原来,她认为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一直都只有安。
情急之下绑在他手上的那段时间,真的只是“约定”而已。
“原来,安姨的话也真中掺假……”
权势争斗风云诡谲,把被端到明面上的人物想得太简单,真的不要太天真!
他开始将安跟他说的高兰小时候的故事与记忆中看到的那些画面作了比对,在时间和事件框架上,大体吻合,所不同的是记忆中那些画面有更多的细节。
细想那些细节才发现,这不是自己的联想!而是他作为高兰真真切切看到的事情!
由听说产生的联想往往是第三视角,正如观看皮影戏的人;而他记忆中的画面却全是第一视角!他就是那个在台上演戏的角色!
“这,是高兰的记忆……”
为自己纳鞋的母亲,卖鱼谋生的父亲,恩怨难了的豆腐三一家,好人遭劫的周府一家,冷若冰霜的白衣道人……
那六年一幕幕呈现,他终于可以理解高兰为何背负骂名也非偷“深冰像”不可,在宜城破旧鱼摊为何不忍离开,在客栈里为何对老板和老板娘避而不见,在无涧山院里为何对玉青娥一再忍让,说起白道为何总是遮遮掩掩……
他真的羡慕她有如此疼爱她的父母,不像自己,从小便无父无母,亲人也只有养他长大的奶奶;羡慕她能有如此照顾她的“富哥哥”,不像自己,只会受到“兄长”的欺负;羡慕她能遇到周婷这样真诚坦率的朋友,不像自己,第一个拿真心交的朋友却是骗子……
说来也巧,白道把她带离渔村那段时间,正好是齐冀两国首战之后,与十七叔带走他的时间几乎吻合……
齐冀首战!
恍然大悟的他将那段时间自己遭遇的事情与高兰的进行联系与整合,真相令他心惊胆战!
“高兰!”
他立马冲进了茅草屋内,一阵惊呼。
高兰正给他备药,被他突然的出现和穿透房间的高喊吓了一跳,药材从包纸里掉了出来,散落在地。
“怎,怎么了?”
云傲抢过她手中的药材,匆忙丢到一边,紧紧抓住她的双臂,盯着她仍留着红框的清澈善目,激动道:
“真相!你小时候在宜城的真相!”
高兰不知道他具体指什么,歪了歪头,深表疑惑。
“你的母亲,不是因为樊家恩怨郁郁而终!”
闻言,高兰脑袋嗡嗡作响,记忆将她拉回那个“童言无忌”的时期。
“你五岁那年,齐国开始备战冀国,当时各城药物都被军方征收,当地药铺坐地起价,超高额的药材费用你们家根本无法承担!疗药不全、医治不及才是你母亲病故的真正原因!”
谈及母亲,泪水开始在高兰的红眼眶里打转。
“你的父亲,不是简单的因劳成疾,为还高债而活活累垮!当初你为父亲洗面,被他面目全非的模样吓得从床上跌落的时候,原本盖在他身上的两床被子也被扯了下来,他的黑麻衣在心口位置破了个洞,周围满是干黑的血迹!那是你始终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高兰,你的父亲,不是单纯为了供养你而辛劳离世,而是枉死啊!”
高兰自觉头皮发麻,脸色瞬间煞白,打转的泪水自眼角滑落,整个人都怔住,连呼吸都暂停了。
目睹高兰红脸转白脸的整个过程,云傲实在不忍,便暂时停了话语。
“还,有呢?”
高兰并未因震惊失语,她看得出云傲的欲言又止,恢复呼吸,请他继续讲下去。
“齐冀首战之后,民疲财空,因而盗匪猖獗,不少平安度过战时的富宅都遭到了洗劫。我想,周府,便是之一。”
高兰闭上了双眼,把头低下,不觉掩面而泣。
“从何,得知?”
疑问从她抽泣声之间挤出来。
“你给我的内息里,带着你离开宜城之前的记忆。这些都是你记忆里的细节,你没有记错,那便不会有假。”
宜城那六年是她最初记忆形成的地方,出神时、做梦时,那些记忆总是会浮现,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里篆刻,最后长成了她心里的疤。
她原以为,这疤痕永远好不了了。
昨天晚上,她特意去回想那段过往,却发现记忆模糊了,事件框架还在,细节却丢失了很多。她还天真认为是旧疤加新伤,所以更为记住失去安姨的痛,而淡化了那段幸福与伤痛并存的过往。原来,是转移了。
真神奇……
那段痛苦走了,还还给她真相。她心里感到一阵庆幸。
可父亲的枉死,却不能她令释怀。
母亲死于时局,安姨死于大局,父亲死于迷局。前两者她都可以放下,但关于父亲,她不能容忍!
一个好心的普通渔夫能招惹什么仇怨,要惨遭如此残酷的伤害?!
若父亲一直都在,她本该和他在渔村过简单快乐的一生啊!
“从我的记忆里……”她收起没用的泪水,重新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问云傲,“能知道杀害我父亲的人是谁吗?”
云傲无奈摇头。
“那伤口是你站起来要逃跑时看到的,就那一眼。因为你……你对于那张残容记得格外清楚,所以,余光里的那道伤口,也十分明显。衣服上的破洞不大,想来是什么尖锐物……直击心脏……”
他从她的眼神里,再次看到了惊恐,回想起冀国细作用利箭自穿心脏时的那份惊恐。
“就像昌叔那样,对嘛?”
她还是问出来了。
云傲知道她在想那种与他人无关的可能性。
“你父亲那么爱惜你,不会抛下你自我了结的。”单从记忆中了解到的李德鱼的性格与为人,他就可以肯定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更何况,凶器不见了。你家里可没有这种如此锋利的器具。”
他往后退了半步,往她腰间浏览一番,取下了她别在腰间的“流月”。
“凶器,大概比这把流月窄一半、比流月锋利几倍,一击丧命。”
高兰心伤失神,一下子瘫坐在地。
云傲伸手要扶她起来,她推开拒绝了。
她想起了阿蟹临走前留下的那些话语中的第五句话:
罗城已属不归之地,落脚可寻越都富英。
加上父亲墓碑那个“富”字,她开始陷入被操控的恐惧之中。
阿蟹是苍老道的人,这个事实毋庸置疑。可在她的记忆里,苍老道从来就没见过富哥哥,新认识的阿蟹也没有见过富哥哥。他们如何知道富哥哥跟她的关系?又怎会觉得自己去越都富哥哥就一定会收留自己呢?
难道,富哥哥也是苍老道的人?
若真如此,那这世道就太恐怖了……
齐国朝廷的要臣可能与冀国有瓜葛,这怕会比马田之死掀起的风浪更大,而且会更加血腥……
如今,她曾在宜城的亲友只剩下富哥哥一人,要想知道父亲的死因,除了找他了解,也别无他人了。
无论富哥哥他属于哪一方,她只想知道父亲为何惨遭毒手,她要还父亲公道,这是作为女儿的她唯一能做的。
这罗城她终究留不下,这越都她真的非去不可。
“云傲……”
云傲闻声蹲下。
高兰目光如炬。
“我们去越都吧!”
云傲一开始还不明白她改变主意的原因,细想之后便有了答案:
“天才樊富英,就是你认识的富哥哥,对不对?”
“除了母亲和我,父亲最疼爱的人就是富哥哥。李樊两家断交之后,在家里也常听他说起富哥哥的一些事情,他应该一直都在关注富哥哥。父亲遇害,或许,富哥哥那里会有些线索。”
“那咱们即刻动身吧!”
“可你的伤……”
云傲站起身来,在高兰面前转了两小圈,轻松道:“腿已经可以正常走路,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现在出发,完全没有问题!”
知道高兰会往下问,云傲便继续解释:“接受你的内息之后,伤口愈合速度比正常时候快上了近十倍!我想这与内息和脉络之间的契合度有关。”
“我的内息,在你的脉络里比在我的脉络里,更加合适?!”
“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事实是这样子的。”
“去越都的时候,如果可以,我们去拜访一下秦老吧。或许,他老人家能给我们解释其中辛秘。”
“我也正有此意!”
两人意见达成一致,启程离开罗城,赶赴越都。
——
两人骑上快马,五天后来到了雍城外郊,他们准备去找一位老熟人——南十五巷的船夫马季。
天色渐晚,才进十五巷口,他们便遇到了出船归来的马季。
“哟!李公子!您可终于从罗城回来了!”
马季笑容满面,格外热情地上前和李云傲打招呼。看到云傲一旁的高兰,爱打听闲事的毛病就又犯了:
“哟!这姑娘长得真秀气!是公子你交的新朋友?还是……”
“我的朋友。”云傲赶紧拦下马季的话,“我们曾经一起在无涧学习,过命的交情,值得信任的朋友。”
高兰还记得云傲曾在无脸案情里提到过一个话虽很多,但话糙理不糙、见解独到的船家。
“马船家你好!我叫高兰映紫。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完她还恭敬地给他鞠了一躬。
“看你这姑娘说的,什么大名什么不虚传,我就是个在渡口划船的。不用行礼!不用行礼!”
马季被高兰的礼貌搞慌张了。想起当初和李云傲一起渡船的玉青娥,他又开始吐槽起来:
“这姑娘好啊!比张口就骂人的黄衣丫头好多了!”
“老季,陈年旧事重提无意。”云傲又开始拦话,还展开了新话题,“天色渐晚,不知可否留宿?”
“留啊!当然可以留!说好的嘛,随时欢迎李公子过来!”
“高兰姑娘……”
“公子你知道的,我家旁边住着几个婆娘,小嘴整天叭叭说个没完,就等个姑娘过去和她们唠呢!”
高兰刚要行礼致谢,云傲把她拦住了,冲她摇摇头:“老季他们不在乎这些规矩,礼多必失。”
“公子说得对!十五巷都是些粗人,不喜欢行礼来行礼去的,有这时间不如多拉个人过江,多砍棵树去卖!礼再多哪有钱实在啊!嘿嘿!”
入乡随俗,高兰舒展眉梢,笑问:“我也能叫你老季吗?”
“那当然咯!老季多亲切!”
“老季您人可真好!”
看着高兰温和的笑意,马季竟有些害羞了,赶忙加快脚步:“这姑娘嘴甜!十五巷有福!嘿嘿!”
看着老季稍有些佝偻的背影,云傲高声询问道:
“老季,最近越雍有什么布告或者传闻吗?”
“有啊!”
马季停步转身,脸上敛了笑意:
“两件大事。第一件,左城的司马侯爷昨天已经到越雍了,但去的不是越都皇宫,而是雍城皇宫太后那里!第二件,皇帝找到了遗落民间多年的妹妹,过两天要巡城加封!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