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裙摆纷扬灰烬,如今手中捏有一符,且纵起海水。
与鲛人悬天的海浪不一样,兰入焉的海水,是从四面八方牵引而来。既不湛蓝,也放走青天。
其间,十二峰弟子们御剑飞行,不乏有弟子作势上前询问缘由。更有没了耐性,要在比试台外大战一场的激进之士。
柳柯子及其一袭红衣的弟子,自然都是后者。
他人倒是抵达得快,怒喝要震碎夜明珠:“兰入焉!你究竟想要如何!”
兰入焉却置之不顾,给周身铸了道结界,再专心画符咒——
望枯肉眼可知,至少画了三千张,兰入焉才得以停手。
柳柯子脾性如此刚烈,对他唯一有过“肌肤之亲”的姑娘也照打不顾。那危柯剑势如破竹,一铿锵,一霹雳,就让铸身结界显现裂缝。
若非兰入焉两手共用,护身结界金刚不坏,这三千张符咒定是怎么也画不完。
但符咒已起,海水自是来得更凶猛。危柯剑索性斩断兰入焉的脚下云,致使她不慎跌落……不,兴许是有意跌落。
总之,便一头栽进水里了。
二人势均力敌,但兰入焉一日为符修,终生不提剑,让了这蛮横的柳柯子一把。因此,这第一局交锋,只算得上惜败。
兰入焉钻出水,凭着水眸薄衫,就地演起一出“仙人跳”:“柳宗主好生下流,为看女子湿身,竟如此不择手段,回屋中独享此等春光不好么?”
柳柯子:“……”
隔了夜明珠,望枯也清楚见得,柳柯子那一张黑不溜秋的脸庞。
还恶向胆边生:“从未有过此事!”
兰入焉半面沉水,捞了几勺幽怨:“哪里胡言?那日除夕夜宴后,柳宗主分明抱着我回了屋,还偷腥似的与我好生耳鬓厮磨,如今却要赖账?”
此水本就难治,如今还在众人一筹莫展时,送上这么个绯色轶闻,自是乱上加乱,各自纷呈——
苍寸哭得不能自己,悔恨如今这身“弱不禁风”的“竹竿”身,却往水上轻漂。
就地唱起苦情戏曲:“兰宗主所托非人!我也是个窝囊废!不争气成了这副模样!下一世!不!待我飞升了!我们定要续了这段前缘!可好!”
何所似听了一个头两个大:“我说二位宗主!我叫你们祖宗成么?让这么多弟子看你们笑话!看把这苍寸逼成什么样了!”
颜知趁乱掺和一脚,就是见不得何所似逞风头:“柳宗主还什么都没说呢?怎的何宗主先在此地血口喷人了?”
何所似一把合了扇子,气得牙痒痒:“颜知!如今什么时候了,乱嚼什么呢!是不是嫌没人打你了,皮不舒服?”
颜知阴阳怪气:“诶哟!我的皮可没何宗主这么厚!”
……
望枯哑然:“……”
十二峰塌了为天大的事。
可这实情为何与她想得浑然不一致呢?
沃元芩没能忍住,闷声偷笑好几回:“……哈哈哈。”
望枯缓缓回头:“……沃老板,此事很好笑么?”
笑够了,沃元芩才用帕子拭起眼尾泪。
沃元芩津津有味:“好笑,但这还不算好笑,后头还有更精彩的。”
望枯瞠目结舌:“……”
还有高手?
……
这“夜明珠”也是聪颖,话矛指向谁,就跟着看向谁,有这司南之用。
柳柯子却跟抽了魂儿似的,面上涨得青紫交加,快要爆裂开来。经旁人提点,这才撂下一句无能狂怒:“……满口胡言!”
兰入焉悠然一笑:“柳柯子,你竟是如此忘恩负义……好,我便以死明志。”
说罢,她翻身于山海里,再不出水。
桑落声亮如钟,持判官之正:“柳柯子!你这贱人!提了裤子还敢不认人!当初春宵一刻时!怎不知会有今日!”
倒有一笑声萦绕在左——
正是晓拨雪。
柳柯子狐眼侧去,杀心大起:“……桑落?”
望枯一介局外人,都已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你疯了?”
忽地,旁处传来一声訇然巨响。
“轰隆——”
溯洄峰折了腰身,竟向后倾倒。
何所似尖声入耳,像是吃了黄连,苦得唇角也不规整了:“倒了!倒了!我那可怜的溯洄峰倒了——”
颜知有预知在前,未觉慌乱。只是上赶着踩上一脚——不,拍手叫好:“塌了好啊!怪就怪在主子造孽太多!偿、还、不、起!”
溯洄峰靠去玱浪峰身上,再次带走一座峰峦。而玱浪峰后头是仰止峰,仰止峰有心搀扶,却相继绕去暄涧峰头上,暄涧峰后头便是歪了一处的筑刚峰,更是岌岌可危……直至,前头数座高山,就此压去最后一座峰峦,凝丹峰。
十二峰所有峰峦都倒塌了——
堪堪耗费一刻钟。
山已去,命需留。
柳柯子如此嘴笨,就是放任弟子们也来口诛笔伐的。
“柳宗主当真不仁不义!兰宗主说要以死明志!他就这么放任了!不愧是杀师之人!”
“不对啊,兰宗主已能位列仙班,还有前世的上神之身护体,都能打遍宗门无敌手了,怎会钻进水里出不来了?”
“那多半是被倒山给压着了!”
“嗬!柳宗主当真要见死不救么!太过歹毒了!”
苍寸也揩干净脸,亲手将师尊推上“不仁不义”的风口浪尖:“兰宗主!师尊不救!我来!”
柳柯子嘴角微颤,面若死灰:“……”
至此,他迫不得已收了剑,一头扎进水里。
可才入刹那,柳柯子又破开水面——
还与兰入焉唇齿交缠。
兰入焉衣衫不整、喘着娇啼,双手挂在柳柯子身上,咬着他的舌,收进自己的唇枪里把玩,不放一丝空隙。柳柯子则满脸通红,本意推搡,奈何将她的衣裳越弄越乱,还赶巧碰着些“酥软”之地,一双手,就只好老老实实捧上她的腰身。
兰入焉“玩”够了,红唇也花了,她左右将他端详,水里一激荡,就眉目传情、凑去他耳边:“哪里是提了裤子不认人?分明还没脱呢,就已如此下流了。”
柳柯子狠狠闭眼:“…………”
兰入焉再赏他耳垂一个吻后,顺势仰躺他怀里:“今日这货我验得很满意……来,衣裳帮我穿紧实了,再将我抱上去,这点儿事应当能做好罢?”
柳柯子悄然默背宗门戒律,本意无心搭理,奈何手却实诚地动了:“……”
兰入焉还想奖励他,却生生忍下。
——训狗容易,训疯狗却需从长计议。
这看不见的水里,恐是半身皆有相连。
苍寸一颗心就此七零八碎,身子向后栽倒,口吐白沫:“……”
“唉!苍寸真可怜!”
“……怪不得宗门上下总说兰宗主玩的花,我原先还不信!如今我算是都明白了!”
“原来他们二人真有瓜葛!柳宗主为何起先不认呢?”
“心虚了呗!”
柳柯子已然说不得半句话,只是照着兰入焉的指示去做,将她打横抱放在危柯剑上。
自己却钻入水里。
谁人添油加醋:“柳宗主这是面壁去了?”
这会儿,兰入焉可不像适才那秽乱好人的妖女了,她只是抻个懒腰,看这“一水儿”战利品,煞是满意。
话却是特意说与水下人听的:“险些忘了,我是为了正事来的——柳宗主,我赢了噢。”
……
夜明珠蒙了灯,熄了火,致使竹屋之顶也归于寂静。
望枯叹为观止:“……”
好一个无所不用其极。
但无论如何,兰入焉正是驭水漫山的罪魁祸首。
沃元芩意犹未尽:“晓拨雪宗主原是说,后头这些东西极是污秽,不允我给望枯看。但我苍寸师兄却偷偷告诉我,望枯如今已有二百多岁了,自然看得了,但不可与晓宗主告状。”
她歇了一口气,敛去调笑,就此变得正经:“如此,十二峰坍塌的细枝末节都已看完了,望枯可是都懂了?”
望枯慧眼如炬:“都看懂了。第一,兰宗主在与柳柯子师尊合欢。”
沃元芩:“……”
——这样语出惊人,难怪晓拨雪不允望枯撞见。
望枯接着答:“第二,这一夜明珠,正是晓拨雪师尊的‘双眼’。”
沃元芩舒心颔首:“不错,宗主说,此物是她亲自炼成的法器,名为‘风华眼’。可视千里远,还可收录言谈,就是为了这些不时之需。”
望枯了然:“第三,十二峰被毁,是师尊、桑宗主、兰宗主三人里应外合得来的成果,闲暇之余,还把柳柯子师尊也耍得团团转。”
沃元芩赞誉有加:“柳宗主为如今的宗门第一,三位宗主不让他掺和,是怕他太过莽撞……这些事,我都是这些天后知后觉的,望枯却一猜就准,果真厉害。”
望枯摇头:“我能知道,是因为我亲眼见过。”
但亲眼一见,并不意味着能改写过往。
沃元芩娇俏眨眼:“我虽不知望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那日年夜饭席上睡了一会儿,我便知晓,望枯总是独自背负好多事……也算是能者多劳了。”
旁人一夸,望枯的两颊就团出红晕,但遇着沃元芩,自当偏头不认:“……沃老板说什么都好听。”
“并非好听,而是见多生离死别,世事变迁,对什么都看淡了,”沃元芩饮春风而醉,赠予薄暮一杯,“兰宗主一人拦下罪责,桑宗主与晓宗主通宵旦达为她出谋划策。十二峰的女子都是这样果敢——如此,无名死也瞑目了。”
望枯沉吟许久,听懂了什么:“沃元芩,无名师姐从你身体里……走了么?”
沃元芩指腹描摹杯沿:“有些时日了。”
荷叶还挂榻边,他为早夏之妖,自然难解春恨。
望枯无喜无悲:“想来,师姐是随着误入此地的过往之人一并去了。不过倒也无妨,如今的世道,不与她相配。”
休忘尘一生做了太多错事。
唯这一句无错。
望枯并非活学活用,而是要让它与休忘尘彻底剥离——休忘尘配不上。
沃元芩喃喃附和:“是啊……”
荷叶妖忽而撞见窗外什么怪景,吓得脑门再裂一岔口。
再磕磕绊绊呼喊:“不、不是罢!下、下雨啦!”
望枯也是古怪:“将晚城不落雨么?有什么可稀奇的?”
她偏头细看,才知这荷叶妖是因太过惊异,才话说半截。
“啪嗒——啪嗒——”
远看为明光夺目,近看是金缕抽丝。
细听,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
而今,却滚落草木里。
沃元芩愕然:“这雨……怎的如此像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