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最喜欢做白日梦了。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想要,这贪念就像砚台磨墨,加点清水,拿着墨条打圈,一圈一圈又一圈。
水到浓时便成墨,贪到稠时便生梦。
稠亦愁,愁得多了,就会想躲进梦里,骗骗自己。
骗着骗着,把自己给骗了过去。
躲着躲着,把自己编织的大梦,当了真。
事到如今,言璟不得不从梦中清醒。
他本来就是一个烂人,他不怕旁人骂他、打他,朝他丢烂菜叶也好、臭鸡蛋也罢,都没有关系。他可以沐浴,把自己洗干净;他也可以洗衣,把脏衣搓干净。
但上官庭和他不一样,上官庭不该因为他的自私,而被人无故厌恶。
他,不行的。
上官庭向来都是受人敬仰的存在,是他把他拉下了泥潭。
言璟想让上官庭有退路、有得选。
分开,是他能想到目前对他们最好的选择。
也正是因为为上官庭好的念头在言璟心里占了一大块的位置,以至于言璟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能用来再去想其它。
在他下意识的行为里,他没有给自己留有余地,同样也没有给上官庭留有选择的余地。
言璟害怕开口询问,他怕上官庭担心,怕得到的回答是他不想要的。
言璟不勇敢,他是胆小鬼,怕这又怕那。
于是言璟自作主张,将他们之间的感情打入了冷宫。
一直以来,言璟都想让上官庭自己做出选择,却无意中,为他做出了选择。
沈图竹持伞站在言璟身后,伞身向前倾斜,他道:“殿下,待会儿该着凉了。”
言璟抹去眼角已经凉透的泪光:“你不该来的。”
“贺兰翾他们两个又在屋里打起来了,我嫌吵,他们看着我也嫌烦,便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听左左说,你一个人来了这边,我就想过来看看。”沈图竹回看来时的脚印,“多谢殿下救我性命。”
雪下得大,来时的痕迹已然看不清了。
言璟说:“你现在倒是不怕孤了。”
沈图竹笑道:“以前怕死,日日都想着活得久些再久些,做人做事,畏手畏脚,总是喜欢瞻前顾后,如今人之将死,已没有了后顾之忧,自然无需害怕。”
贺兰翾说,沈图竹体内的蛊虫已入心脉,药石无医,救不了了,他能活多久全看天意,且不得情绪波动过大。他现在的心脉,跟晒干的面条没有两样,一碰就断。过于激动,或过于忧虑,都会加快沈图竹去见阎王的速度,指不定哪天笑着笑着、哭着哭着,就突然暴毙了。
言璟转头看着沈图竹,说道:“抱歉。”
“殿下不必道歉,只当是我还给你的,当初若不是你收留我,我早就没命了。”沈图竹缓缓说道。
沈府上下被灭门后,那些刽子手清点在场尸首,发现少了一具,便在城内大肆搜捕沈图竹。
那时的沈图竹,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偏他昔日爱招摇,就连街边乞讨的乞丐们都认得他,更别说各家茶楼客栈的老板伙计。没有安稳的落脚点,沈图竹只能蜷缩在各处见不得光的小巷街角,用一张从野狗身下抢夺而来的破麻布袋子,盖住头。这样,别人就不会认出他是通缉令上画着的通缉犯,是那个全家都死光了,只剩他一人的沈岁。
言璟问:“沈岁,你今年几岁了?”
沈图竹想了想,回道:“再过一个多月,满二十岁,我比殿下大呢。”
“一个多月,快过年了。”言璟眨眨眼,“看来今年得在羽国过年了。”
提到过年,沈图竹说话都带上了几分生气,不再是淡淡的死气。
他热情道:“你们过年的物件,交给我来置办吧。”
“那便辛苦你了。”言璟保证道,“如果孤还能有命回去言国,定为你们沈家讨得清白。”
“有殿下这句话,沈岁死后也能瞑目了。”
他沈岁死不足惜,唯一忧心的便是日后下了地府,见到沈家人,他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若是言璟能因为他,而为沈家平反,等以后见到家里人,沈岁也能自豪地告诉他们,他沈岁不是酒囊饭袋,也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子汉,沈岁没给他们丢脸。
暗门再次打开,里面灌出一股风,掀动着地上的积雪。
听到动静,言璟下意识地回过头,迎面吹来的风,带起了他鬓边微微湿润的墨发,而身后的沈图竹则抬起手,挡在他的面前。
门里站着的不再是上官庭,而是上官玦。
他格外镇静地看着外面似是相拥的两人,意义不明地说道:“没想到,你们还真能搞到一块。”
沈图竹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察觉到气氛不对,言璟主动说道:“你们聊,孤先走了。”
说完,言璟各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等言璟走远,上官玦再也忍不住了,冲着沈图竹怒吼道:“沈图竹,人都已经走了,你还看!”
沈图竹转过头,看向上官玦:“殿下他身子不好。”
上官玦摆动着双手,迈着大步,朝沈图竹快跑。
沈图竹急道:“地上滑。”
“你还知道关心我。”上官玦躲到沈图竹的伞下,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即阴阳怪气:“你不是满眼只有你的殿下嘛,你继续转过头去看他呀,你继续看呀。”
“他已经走了。”沈图竹说道。
“你还挺可惜?!”
上官玦心里的火越烧越旺,偏偏沈图竹还在不断往里添柴:“你既然觉得可惜,为什么不追上去?!”
沈图竹语气无奈,低声哄道:“我和殿下之间没有什么,他不会喜欢我的,你别生气。”
“那他刚才怎么站在你的伞下?”上官玦继续追问,“你为什么要给他撑伞?”
“你都没有给我撑过伞,我把你当我最好的兄弟,结果,你把我当作可有可无的寻常朋友,不对,连寻常朋友都不是!你和言璟才认识多久,他喜欢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很花心,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喜欢男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沈图竹出言打断了上官玦嘀嘀咕咕、没完没了地抱怨。
此话一出,上官玦瞬间没了声音。
沈图竹继续重复道:“上官玦,我说我喜欢男人。”
上官玦下意识接话:“你喜欢就喜欢呗,关我什么……”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上官玦试探地问:“你喜欢他?”
沈图竹看着上官玦,没有说话。
在他没有说话的工夫里,上官玦自己脑补了很多。从他们见到言璟的第一面,到后来的每一面,上官玦都重新一点一点地在脑海里回顾。
思索过后,上官玦默默在心里反思:是了,沈图竹对言璟的态度,一直与众不同。
沈图竹终于开口,但却是对上官玦的驱逐。
“回去吧。”
“上官玦,回去吧。”
上官玦情绪激动,他问道:“你生气了?为什么,就因为我说了言璟的坏话?!”
“我好不容易从宫里逃出来,我们这么久没见了,上次分开之前还闹了矛盾……”
上官玦的声音愈发变小:“我们还没有好好说过话。”
“还是你现在已经不想和我说话了,是我太无理取闹,你讨厌我了吗?”上官玦这样问沈图竹,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头不停打转着水光,像颗品相极佳的宝石。
上官玦眼眶变红,他死死地盯着沈图竹看,试图从沈图竹的眼睛里,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仿佛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的话句,上官玦慢慢地念着:“你铁了心,要和我闹掰?”
沈图竹用沉默代替回答,他避开上官玦的视线,抬脚离去。
冰冷的冬天,留下他一个人就好。
上官玦属于温暖的春天。
沈图竹抬手擦了一下眼睛,他边离开,边对上官玦说:“你以后的日子,会很好很好。”
上官玦大声喊道:“沈图竹!你走了,就别想再回来!”
没等沈图竹回他,上官玦又紧接着说:“如果是因为我太任性,我可以改,我可以改的沈图竹,我能改掉,我保证改。”
原来,其实上官玦是可以做到不无理取闹,不任性的,他可以做一个乖孩子,满足所有人的期望。
但是,他会失去自我。
而上官玦愿意为了沈图竹,丢掉自我。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留住他。
“别这样对我,别丢下我……”
沈图竹受不了上官玦的眼泪,他只能走得快一点,脚步迈得大一点。
上官玦的眼睛开始流泪,他就站在原地,直直地看着沈图竹离他远去。
这个时候,上官玦终于明白。
沈图竹,不会再因为他而停下脚步。
半个时辰后,十三皇子府通往六皇子府的暗门外,那片积着雪的空地,只有一条浅浅的、长长的,由脚印组成的小路。
小路的脚印,大小不一,方向也不同。
它们各自通往的地方,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