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大臣真是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姜冕不无嘲讽道:“那当初孤身陷囹圄,遭奸人陷害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出来伸张正义?
若不是有郑琰,孤早就死在汀山行宫了!今日还会坐在这里吗?
别说一个上将军,就连这整个江山,都……”
“君上!慎言!”老丞相见势不对,当即制止道:“郑琰当初救君上于危难,于我大楚有大恩,确实是该重赏!
然一国上将军,代表的不仅仅是军队的威严,也君上的威严,是整个国家的威严!
君上!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姜冕倏地没了声,他环视整个大殿,目光一一扫过殿内所有人。
意气用事。
原来,他今天的这个决定,对他们而言是意气用事。
朝中大臣的面容太过严肃,他们反对郑琰当上将军的言辞太过激烈,太过义正言辞、理直气壮。
他们从来不在乎郑琰立过多大的功;更不在乎他当初为了救姜冕,身上受了多严重的伤;这次攻破浔阳城的时候,又中了几箭。
在他们看来,再大的功劳,也不能抵消他的出身。
刺客就是刺客!
一日是刺客,就终生都别想摆脱这个身份!
哪怕你救了一国之君!
哪怕你挽回了一个国家!
也不能改变你见不得人的出身!
也永远别想跟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相提并论。
姜冕看着他们这样理所应当的神情,竟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他在这样质疑和不理解的目光下,甚至在开始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郑琰就真没资格吗?”姜冕似乎是在朝中大臣,又似乎是在问自己:“因为他曾经是刺客,所以他的功劳就应该被他曾经的身份掩盖?”
殿内寂静无声,没人回答姜冕。
“君上,时间还很长,此事可以从长计议。”老丞相出言转圜:“我们可以好好商量商量,亦或者是问问郑琰想要什么样的奖赏……”
“商量什么?”姜冕反问道:“反正在你们看来,他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刺客,你们能容忍他在这朝堂上跟你们共事?”
所有人:“……”
姜冕目光再次扫过殿内,片刻后,姜冕说:“孤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退朝!”
“君上三思!”
姜冕起身就走,看也没看殿内众人一眼。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整个楚国所有大臣,都跪在王宫面前,请求姜冕收回成命。
姜冕一意孤行地要让一个刺客当上将军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浔阳城。
这是姜冕回国以来,掀起的第一场滔天巨浪。
整个浔阳城所有的百姓都在讨论这件事,一时间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
一会儿是姜冕昏了头了,一会儿又是郑琰用什么妖法邪术控制了姜冕,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可有一个观点,让所有百姓都不约而同,并且理所应当地跟国内士大夫们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那就是——刺客没资格做上将军。
这是上到朝臣,下到百姓,所有人不谋而合,理所当然默认的规则。
姜冕没妥协,他不用出王宫,都能猜出来百姓是怎么议论他的。
可他不在乎。
在他看来,这都是郑琰应得的。
他为了自己受了这么多伤,险些自己丢了命,难道不应该吗?
姜冕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这段日子以来,他跟郑琰一直为了郑琰在攻打浔阳城时那自杀式的方式闹别扭。
两个人虽然都住在王宫里,可郑琰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主动来找了,他也没有主动找他。
两人似乎是在默默置气,谁也不愿意首先认输。
姜冕坐在王案后,对着文书出神,这一封封文书,每一封都在劝谏他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劝他收回成命。
姜冕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他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特别想见郑琰。
姜冕放下笔,起身,往后宫走去。
严冬时节,大雪纷飞,整个王宫都被覆盖在白雪之下。
姜冕裹着大氅,身后跟着内侍和一众护卫,走向郑琰居住的院子。
走到郑琰居住的院外,站岗的侍卫对他行礼:“君上。”
“郑大人在吗?”姜冕问。
侍卫:“郑大人今日很早就出去了。”
姜冕:“去哪了?”
侍卫明显比较为难:“这……属下不知。”
这也是正常的,现在整个楚国,谁不知道郑琰是国君的救命恩人,是国君的座上宾。
他想去哪,岂是一个小小的侍卫能够打听的?
姜冕也明白这个道理,没有为难他,又转身走了。
他穿过王宫长廊,最后回书房的路上遇见了回来的郑琰。
郑琰满身酒气走来,身上还落着雪花。
姜冕停住脚,站在原地等他,郑琰也看见他了,他脚步微微一顿,最终还是向姜冕走了过来。
姜冕微微侧头,对着身后的内侍和侍卫说:“你们先下去。”
“是。”
众人纷纷退下。
郑琰走过来,站在姜冕面前,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无声地注视着彼此。
雪下得很大,雪花纷纷扬扬的,鹅毛一般落下。
寒风呼啸,刮过长廊,带动着雪花飘进廊下,落在姜冕头上。
姜冕长发飞舞,角檐下的铜铃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细微的轻响。
“去哪了?”姜冕在这沉默中问。
郑琰:“喝酒去了。”
姜冕:“宫里没酒吗?”
郑琰:“宫里人太多,不自在。”
姜冕没说话,他直勾勾看着郑琰,一段日子不见,郑琰似乎瘦了,人也憔悴了不少。
姜冕这才发现,自己对他的关心太少了。
其实郑琰现在是最难受的。
现在整个国家的人都瞧不起他,都在跟他对抗,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他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刺客。
姜冕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所受的那点挫折,跟郑琰比起来,差远了。
他伸手,抚摸着郑琰的眉眼,当年大病后,他的身子就一直不好,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这么多年,一直没补过来。
郑琰被他冰凉的手指一碰,整个人激灵了一下,原本带着几分醉意的眸子氤氲着一抹难以察觉的痛苦。
姜冕忽然上前,紧紧抱住郑琰。
郑琰没动,任由姜冕抱着。
“放心,”姜冕说:“有我在呢,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郑琰眸底巨震,他微微抬手,似乎想抱住姜冕,却仿佛在顾忌着什么似的不敢抱。
“叮——”
又一阵寒风吹过,角檐下的风铃再次响了起来。
姜冕的发丝被吹起,扫到了郑琰指间。
郑琰手指弯曲着,下意识地想将那长发握在手里。
可风停了,他到底没抓住那从手中划过的乌发。
姜冕松开郑琰,侧过头,要去吻他。
郑琰轻轻一偏头,错开了。
姜冕碰了个空,郑琰忽然说:“我累了,想回去睡了。”
姜冕有些不可置信,眼眸中带着几分惊诧:“你生气了?”
“没有。”郑琰语气冷淡淡的,他甚至都没有看姜冕:“就是有点累,想睡觉。”
“好。”姜冕松开郑琰,郑琰从他身边侧身而过。
姜冕转身,默默看着他走向长廊尽头。
郑琰径直走向远处,直到最后转过拐角,都没有回一次头。
晚上姜冕再来的时候,郑琰又走了。
姜冕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于是又回去了。
接下来几天,郑琰总是早出晚归,姜冕几次要见他,都扑了个空。
姜冕何等聪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是郑琰故意不想见他?
只是郑琰现在心情不好,他也没办法。
大臣们还跪在王宫门口,王书还一封封地往宫里递,全部都是劝谏他三思的。
所有人都反对他这个决定。
君臣之间谁也不愿意服输,一直对峙着。
姜冕跟大臣们的对峙还没分出胜负,另一条流言率先在浔阳城里传了起来。
整个浔阳城都在传,郑琰跟姜冕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而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因此所有人都明白了,为什么姜冕不惜跟朝臣和全国作对,也要一意孤行封郑琰为上将军,搞了半天,两人是这种关系。
“怪不得,我说怎么国君不惜跟所有人作对,也要让那下三滥的刺客做上将军。搞了半天,原来是有这层关系啊!这就说得清楚了!”
“要我说,咱们国君还真是重情重义啊!”
“是啊!这算不算伉俪情深?!”
“兄台此言差矣,君上虽然荤素不忌,连刺客都能下手,但那刺客好歹是男的,是男的,又怎么能用伉俪情深呢?”
这可是爆炸性新闻,浔阳城的各大酒肆里又热闹了起来。
各种形形色色、鱼龙混杂的人聚集在浔阳城的大小酒肆里,肆无忌惮讨论他们的国君跟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刺客的恩怨情仇。
“兄台此言差矣,”一名男人道:“虽然是男人,行的却是男女之礼,怎么不能用伉俪情深?”
“说的是。”另一名中年男人点头附和道。
“不过既如此,”又有人开口了,那语气不免幸灾乐祸:“我觉得君上不应该封那刺客做上将军,而是应该封他做王后,这样才能彰显他们的琴瑟之好。”
“此言有理!”
这些流言传到姜冕耳朵里的时候,他倒是不怎么生气,只因别人说的都是实话。
并且在姜冕看来,这也只是老百姓闲来无事罢了,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
但这个流言的传出,无异于增加他封郑琰为上将军的困难。
因为在国人眼中,郑琰现在已经成了一个以色侍人,妄图攀龙附凤的人了。
因此大臣们更有理由劝谏姜冕收回成命了。
大臣们接连在王宫门口跪了五六天,昏过去好几个老头。
姜冕始终不愿意退让,只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现在一旦退让,那么他以后就再也没机会给郑琰名分了。
结果姜冕这边跟大臣还没分出个高低,郑琰那边又出幺蛾子了。
短短几天之内,郑琰将整个浔阳城的酒肆茶馆全部砸了个遍,凡是敢公开讨论姜冕和他的关系的人,只要让他逮到,均被他打得半死。
有一次在一家酒肆里跟人吵了起来,他还一气之下放火把酒肆都烧了。
现在整个浔阳城被郑琰一个人搅得天翻地覆,怨声载道。
原本只有大臣跪在王宫门口死谏姜冕不要一意孤行,百姓们只是看个热闹起起哄,就连谈论郑琰和姜冕那点事的时候,也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在他们看来,国君要封谁当上将军,跟他们这种平民百姓无关。
至于国君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就更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了。
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一日三餐,于老百姓而言,只要能吃饱穿暖就行了,国家大事轮不到他们来操心。
他们充其量就是在茶余饭后,跟着起起哄。
可郑琰这一动手,就把他们从看热闹的看客,变成了当事人。
姜冕已经连续好几天没睡好了,猛地听到老百姓也跪在王宫门口的消息,死谏姜冕收回成命时,身形一晃,险些摔倒。
“君上!”内侍见状慌忙来扶。
姜冕摆手示意无事,他稳住身形,伸手捏了捏鼻梁:“派个人去看看,郑大人回来没有。”
“是。”内侍走了。
少顷,被派去看的人回来了,带回消息,郑琰还没回来。
“知道了。”姜冕挥退殿内伺候的内侍宫女。
他独自一人站在殿内,对着殿外的茫茫白雪出神许久。
姜冕最后去了郑琰的寝殿。
他在寝殿里足足等了一天一夜,及至第二天天明,郑琰才带着满身酒气回来了。
郑琰一打开殿门,瞧见姜冕坐在殿内时微微一愣,随后才进殿。
他身形踉跄,跨进殿门的时候被门槛一绊,险些摔了一跤。
姜冕默默地看着他走进殿内,郑琰走到姜冕面前,姜冕问:“去哪了?”
郑琰浑身酒气熏天:“喝酒去了。”
“以后你要喝什么酒,”姜冕注视着郑琰:“让人去给你买就行,不用每天跑来跑去。”
郑琰或许真的喝醉了,一听这话冷笑一声,戏谑地看着姜冕:“君上好大的威风啊!现在竟然是连酒都不让我喝了。”
姜冕不想跟一个醉鬼扯皮,耐心道:“不是不让你喝,而是让人去给你买。”
郑琰微微侧头,看着姜冕,问道:“有什么区别?”
姜冕:“现在外面有很多对你不好的流言……”
“所以呢?”郑琰不等姜冕把话说完,反问道,那神情嘲讽意味十足:“就因为别人对我有偏见,君上的解决办法就是不让我出门?”
姜冕:“我不是这个意思。”
郑琰:“那你是什么意思?”
“郑琰,”姜冕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处理好这些事,我一定要让你光明正大地封王拜相。”
“封什么王?拜得又是哪门子的相?”郑琰失笑道:“我是个毫无底线,阴狠下作的刺客,刺客能封侯拜相吗?”
姜冕:“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只要做了刺客!哪怕只有一天,就一辈子都别想摆脱这个身份!”
郑琰倏然大吼:“刺客是什么?!是杀人如麻,是这世上最没有底线和良知的畜生!
这些高高在上的士大夫们,能容忍一个刺客跟他们平起平坐吗?!”
“能!”姜冕说:“一定能!我才是国君,只要我愿意,没人能阻止我的决定。”
“能?”郑琰那眼神嘲讽意味十足:“那王宫外跪的那一群人是做什么的?
你如果真的能说一不二,那他们还敢跪在哪里吗?!
那这整个国家,还有人敢对我指指点点吗?!
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说的吗?!说我以色侍人!说我为了上位,不惜出卖色相爬你的龙床!”
姜冕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他们要说就让他们去说好了!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郑琰倏地大吼:“我在乎!
凭什么?!
就因为我是刺客!所以我所有的付出就变得廉价!
就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有目的地上位手段!
这个国家,所有人、所有人!包括你,姜冕!你也是这样想的!”
“我如果真的这样想!那我为什么还不惜跟全国人为敌,也要让你当上将军?!”
姜冕气息不稳:“我不惜跟所有人为敌,也要让你得到你应得的荣誉,结果你是怎么做的?!
你说啊!你都做了什么?!
现在连老百姓都加入进来了!
所有人都要我收回命令!
那你要我怎么样?!”
郑琰:“那你就收回命令好了!
我本来也就是一个刺客!本来也就是一个不懂规矩!不知礼义廉耻,只知道杀人的刺客!
我本来就是一条没有思想的疯狗!主人让我咬谁我就咬谁!
你凭什么要给我戴上枷锁!把我架在那原本就不属于我的位置上,最后美其名曰,给我冠一顶名为“爱”的大帽子!
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你有没有想过我心里怎么想的?!”
姜冕倏地愣住了,郑琰这话如当头棒喝,一棍子敲得他不知所措。
是啊,自从回国以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打着为郑琰好的名义去做的。
他以为这样做郑琰会开心,可他似乎,真的从来没想过郑琰要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