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支持了两天………
医学上叫奇迹,两周未进食而且停用营养液,理论上熬不过四十八个小时,不过人的顽强生命力同样是难以想像的,看着行将就木,就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气。每天来一趟的医生,在那形容枯槁的面相里,总还能看到生命迹像。这个“奇迹”是从医生嘴里定义的,语气不是惊喜,而是怜悯。
左南下的事情就多了,陪病人的事交给了一干小年轻人,他亲自奔波着为老友寻穴下葬,而且和校方的治丧委员会拟定成员商议追悼会的事宜,这些事情却是不怎么好办,选定的空穴在一个二道贩子手里,花了两倍的价格才拿到,办手续墓园管理又是冷言冷面,收了点好处才给了点笑容和方便。甚至于火葬场也未见得那么好打交道,一开口就是6666、8888的套餐,从鲜花礼仪到童男童女甚至活人哭丧皆可提供,据说是和vip制度一样的尊贵享受。
钱如流水介的使出去了,宋普两口子惶恐不已,左熙颖却是对钱没有概念,不过她见不得那些人趁白事也宰最后一刀的嘴脸,可父亲却像故意似的,给墓园管理送红包的事让她办,她忍着性子办了,回来就老大一堆牢骚,老爸是满口道歉,不过旋即她又明白,老爸在急着给她补一堂社会课,否则百年之后,她会像宋普那样无所适从。
于是她也觉得很惶恐,仿佛是她亲临了一次死亡,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后无尽的孤寂就像墓园里的碑林穴山,那个冰冷的归宿常常进入到她的噩梦里。
腊月二十九了,这一日临近中午,左南下父女和宋普夫妇把订制唁片交给治丧委员会的王恒斌主任,又把火葬场殡车订好从火葬场回返的时候,雪还在下着,今年的雪格外地大,好在校方派了辆车,不过没司机接手,大过年的又下大雪,谁干这活?还是单勇他们找了位老司机,据说是军伍退役的老兵。载着众人上路时亦像这数日一样,行驶得很缓慢,很平稳,坐在副驾上无聊的左南下随意地问着司机道着:
“小武,你怎么认识的单勇?你们这年龄,可不像发小。”
“严格地说不是朋友,他是我老板。”武子笑笑道。
“是吗?你逼你来的?”左南下讶异道。
“可能么?我们都是自愿来的啊。呵呵。”武子笑道。
武子于是把水场建场的事给左南下当淡事说了说,直说单勇这哥几个都不错最起码让跟着干的都挣到钱了,平时那个水站周转不开了,上头的老板要是刁到非要钱,下面的水站不是找小单就是找老单解决,这爷俩一般地忠厚实诚,宁自己亏点也不亏了那些养家糊口的一说是单家的亲戚,叫谁谁好意思不来帮个忙搭把手的。
“可……我们……不是亲戚?”后座的宋普惶恐了,插了句。
“谁说不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宋可是他老师,上学这几个调皮捣蛋的,把老宋还整喝多了,跑不了他们几个。”左南下微笑着道,武子笑了笑景仰地看了左老头一眼,感叹道:“左老我们没什么文化,说错了您别见怪,不过朋友做到您这份上,我们服气,就尽点心,您别客气,有什么尽管吭声。”
“那我就不谢你了啊,等我那天躺下了,你来开车。”左南下不客气地道。
“哎。”武子更不客气,荤素不忌地应了句,惹得后座几位哭笑不得,左南下却是哈哈大笑。
中午就在凯莱悦大酒店吃的饭,吃饭的时候个个都是心神不宁,草草吃完,急着回去,家里那么几位守着,再怎么说没亲人也让人有不放心的感觉,如果不是治丧事宜,宋普这两口子都不会同时出面。这个大限谁都知道快来了,不过未来之前,对于关心着的人,恐怕是最残酷的一种折磨,不到五十岁的宋普这一个月像老了十年,头发都白了一少半了。
又到学校教工楼时,武子拍门下车的头一件事就是奔回去,搀了左老一把,只待他女儿下来扶着才放手,这关心周到的,连左熙颖也笑笑向这位憨厚的大兵哥示好。走到这里的脚步却是沉重了几分,到了楼门口,宋普又像昨天那样,一扶墙,嘤嘤地哭上了,哭得悲悲切切,哭得直弯下腰,一把鼻涕一把泪,丈夫在跟前劝也不抵事。
这却是女儿的一个心结所在,停药了,仿佛是她亲手杀了父亲一般,虽然心里都知道回天无力,可谁也盼着再现奇迹,丈夫劝时,宋普恸哭着,猛地又回头,跪在地上,抱着左南下地腿哀求着:“左叔叔,再给我爸输几天营养液吧?他还有口气,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吧?我爸苦了一辈子,都要走了,还这么苦……左叔叔……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他走吧?”
泪眼哀声,左南下赶紧地扶着,直道着:“好好好,听你的,……快起来。
熙颖,扶着……我们也不想,只是怕他多受罪。”
把宋普扶起起,宋普知道这也是徒然之兴,伏在左熙颖地肩头号陶大哭,眨眼间,进出不少的邻居围上来了,这几日已经司空见惯了这位女儿的哭声,都怜惜地问着宋教授,问者黯然,答者更黯然。
恰在此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来了,是家里的窗户上,有人伸着脖子喊:“武子,你把人拉那儿去了?”
远远地车边武子指指单元回了句,这位喊话的支着脖子朝下看,吼了声:“快上来,宋教授能吃东西了。”
哭声立歇,左南下一看是雷大鹏喊,犹自不信,不过宋普可急了,急切地蹬蹬蹬直往家里奔,差点在楼梯上摔一跤,后面的趿趿踏踏直往上追,连左熙颖也急得把父亲扔下就跑,跑了两步才省得忘什么了,回头又把父亲搀着,左南下给了个老大不高兴的长脸,不过马上奇怪地问着:“不会是这个草包胡说吧?”
“不是胡说都不可能。”左南下轻声道。刚上二层,他的嗅觉在作祟,猛地一吸溜鼻子,眼往外凸,左熙颖不解了,知道父亲的鼻子最灵,一般闻到美食才这个样子,连她嗅嗅也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香味,一种馥郁的香味,像能勾起人心底食欲一般的香味,她惊声道:“这是什么味道?爸,真香。”
“不可能,这东西绝迹了。”左南下嗅着,不相信,又不敢不信,再上一层时,宋普早在屋里喊上他了,急匆匆进门时,那景还真把后来的几位惊呆了。
进食了,真的进食了,后项垫着高枕,闭着眼睛的宋诚扬嘴唇翕合着,兴奋而喜悦的刘翠云持着小汤勺,把浅浅地一久汤汁送到宋教授嘴边,眼可见地,宋教授的喉咙微微一动,咽下去了。那样子,像刚刚睡醒婴儿,以贪婪地品着汤味。
宋普喜极而泣,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无声地流着泪,左熙颖扶着她,也在流着两行欣慰的泪。一屋子人,都看着这位绝症的老人咽着汤,仿佛又是一个巨大的奇迹来临一般。
左南下最清醒,他嗅着,这味道来源于屋子里的一尊透明的汤锅和酒精炉,他凑上来,深嗅一口,然后回头看看眉眼笑着单勇,他也笑了。
紫团参,看来那道紫参地花汤不是绝响,还有人手里存着这等奇货,传说紫团参就有健脾利胃的奇效,用它吊命比山参还好,一瞬间左南下明白了,虽然无法进食,但可以进香,这种馥郁的香味,能燃起病者最强烈的食欲,欲望一起,其他的就要靠边站了。
活着,本身就是种欲望。
这是用一种另类的办法,用一种绝品的食香,燃起了将死之人对生的欲望。
“不一定非要吃才是美食,对吧左老?”单勇悄然凑上来了,小声道。
“对,世中有奇味、五官皆可享,我怎么把这茬忘了,这香,怕是神仙也受不了。”左南下释然地道,对于美食的理解或者又增进了一层,他异样地看着单勇,单勇小声解释道:“紫团参绝迹快二十年了,早成奇货可居了,我在乡下收调味无意中从位赤脚医生手里收了半根……回头再孝敬您半根的半根,如何?”
“嗯,不许自己偷吃了啊。那玩意泡壶老酒,能喝几年呢。”左南下道,有点患得患失了。单勇笑着应下了,再看老友这样子时,左南下算是感叹不已,还有更感叹的事,这屋子里,挂了好大的一副放大照片,是从宋教授不多的照片里提取的,一副他们夫妻俩的合影,七十年代的装束,梳着大辫子的师母,笑容可掬的方向正是病床,单勇小声道着,就是看到这照片,老宋才一下子挣扎着要起来,还喊饿,于是就顺理成章喂了两口,居然没吐。
左南下抱手直谢着单勇,直轻声道着:“谢谢啊,我们认识快四十年,看来我不如你对他的了解深……只想着哀其清苦,愤世不公,却不想想,老宋根本就没在乎这些,我倒替他在乎上了……其实很简单,人到这份上还想什么,一点关怀,一勺羹汤足矣。”
“不用谢,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单勇道,看着几汤勺后已经不再进食的宋教授,无奈地道。
“宋叔叔,再喝点。”左熙颖分开王华婷和另一人,轻声劝了句,却不料宋教授像是听到了召唤一般,一下子睁开了眼,结结实实把拿碗的刘翠云吓了一跳,他睁开眼,怜爱地看着左熙颖,艰难地道:“熙颖,你来啦。”
“爸、爸,宋姐,宋叔叔认出我来了。”左熙颖狂喜道。一屋子人立时乱了,宋普附到父亲身边,抹着泪笑着,宋诚扬爱抚抚过女儿和女婿的手,把两只手紧紧握到一起,单勇急了,把王华婷找的那个替身往床前一堆,那孩子练了几数遍,早被现场感染得哭了几回了,流着泪道:“外公,外公,我是方维,我来看您来了……”
“哦,小维,大老远的,又乱花钱。”宋诚扬抚着这个脑袋,叹了句,没有发现是个西贝货,而且喃喃地道着:“外公的书都留给你啊。”
“哎,谢谢外公,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也当个教授。”替身泪流涟涟地道着,王华婷侧过脸抹着泪,左南下怕时多生变,拍拍这个替身的肩膀,稍让开了点,他凑上去,笑着,抚着老友的手,平和地问着:“老宋还认识我吗?”
那双眼睛,昏浊的眼睛勉力地睁大了点,他笑了,笑着轻声道:“南下,我讨便宜了,你得送我了。”
“绝对不行要走咱们一起走,说好了的,你忘啦?”左南下大声道。
“我等不了啦都要有这一天的。”宋诚扬轻声道着,声音反而越来越清晰,精神似乎也显得越来越好,一手拉着左南下,一手拉着女儿,他微微稍动留恋地看了女儿一眼道:“小普,爸没什么遗产留给你你不怨爸吧。”
“不怨,爸,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你会好起来的。”宋普泪涟涟的安慰着父亲,宋诚扬却是再抬头,久久地凝视着对面墙上挂上的照片,那眼里,竟然有了难得的笑容,他像在回忆风华正茂的年轻时代,又像忆起了相濡以沫的伉俪爱人,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无限的欣慰,似乎此去是仿佛是要回到久别的家,再没有孤独的痛苦和寂寞的煎熬。
没人说话,宋诚扬轻轻地倚着枕头,嘴唇翕动着,左南下凑上来,笑着问:“老宋,想起老伴来啦。”
“啊,我和玉容要去听戏。”宋诚扬笑着道,声音渐渐微弱。
“听得什么戏?”左南下问。
“听得……听得……佘太君……”声音更弱,不过笑容更甚。
一刹那,左南下明白了,回头道着:“忠烈千秋,老宋最爱这一段。有唱片没有。”
泪涟涟的宋普摇摇头,单勇一激灵喊了句:“抄家伙。开戏。”
这话喊得莫名其妙,不过有人明白,哥几个当学生时代就玩这个,司慕贤一把拉起二胡,雷大鹏找着东西,一急,奔进厨房握了两根小斡杖,众人迷懵时,单勇嘴里吁声一起,司慕贤摇头晃脑,一拉二胡,急促、密集的过门声响起,雷大鹏歪着脑袋,斡杖咚咚敲着鼓点,单勇抿着嘴,或长或短或急或徐的哨声,正是梆子戏忠烈千秋的过门段。
左南下握着老友,心里对小辈们的感激迷了他的一双老眼,清清嗓子,他轻吟着:
“玉…兔半露放寒光,天波府银光里习武刀枪;虽然说馋臣当道欺皇上,哪怕他专权误国乱朝纲;只要有我辈忠良在,大宋朝绝不容内奸外患肆意猖狂……”
变调了,变得像哭声,不过听得是如此清晰,曲唱相随是如此地和拍,宋诚扬的眼睛闭着,那笑容慢慢的更甚,仿佛正和至亲的爱人置身于戏台之下,人群之中,仿佛趁着听戏的功夫和爱呢喃着什么,仿佛在享受着他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这不是奇迹,是回光返照。
左南下抹了把泪,声音高亢了,入调了:
“观孙儿剑对枪各不相让,剑光寒月影闪匹敌相当;喜杨家立新人后继有望,愿孙儿一代更比一代强……”
标准的梆子戏唱腔,悠长而铿锵,左熙颖虽然听了父亲哼哼过几十年,但从没有今天的感受如此凄切,因为那里面带进了一对挚友的生离死别。一声高昂的声音没有继续入调,却让左南下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宋普也感觉到了父亲的手开始僵硬了,开始冰凉了,脉博消失了,左南下轻轻抚过,那双眼睛终于安然地闭上了。宋普大呼着一声“爸”,恸哭地伏在父亲的身上。
曲声停了,司慕贤抹着泪,王华婷和刘翠云相拥而泣,连雷大鹏也傻愣着,没来由地从眼边拭过一滴泪。
只有生老病死的不变轨迹,没有发生都在期待的奇迹,左熙颖拭着眼睛,抽泣着,他看到大限已至的宋叔叔,脸上的笑容像隽刻上去的,宛如生时。
或许,这是一个奇迹。
她泪眼婆娑地回头看单勇时,发现单勇脸上流着两行泪,却没有那么悲切,隐隐地在泪眼还透着喜悦,她马上读懂了,那是对死者含笑而逝的喜悦。她起身,像无意识地和他站在一起,伏在他的肩头,尽情地流着泪,那泪流得如此淋漓,即便是悲伤中也带着心里几分快意。
是日,腊月二十九,潞院比校史还年长的宋诚扬教授逝世,享年七十九岁,他的死像他一生的清贫坦荡一样,没有遗产、没有遗书、没有遗言。
翌日,除夕,宋诚扬教授追悼会就在校办的思想者广龘场举行,当日上门凭吊的已经络绎不绝,上至市委市府的领龘导、中至各文化部门的头脑、下至从本市各地来的学生,把这里攘熙得像开学一般热闹。这也正应了世俗对脱俗之人的待遇:
生前凄苦,死后名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