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熹二十年,隆冬,大雪压枝,满地清白。
那个时候的苦心还是青年模样,身型很瘦,但因着常年在寺里干活,练就了一身力气。
这一天,他在山下灵泉镇采买风寒药,回去的路上捡到了一个埋在雪里的人,那人全身都被冻得冷冰冰的,只有心口还有一点儿余温。
若是放任不管,他必定活不过当夜。
于是苦心便将其背上了灵云寺,那人昏迷了一整日才醒过来,醒来后便是慌乱地寻找自己的包袱。
见他神色慌张,苦心连忙指了下床脚:“施主,是在找这个吗?”
那人一看,瞬间放下心来,这才回过神来道谢:“是你救了我?”
“正是,施主晕倒在山脚下,是贫僧背你上来的。”苦心解释道,“这里是灵云寺,贫僧法号苦心。”
他顿时下床来,对着苦心拱手鞠躬:“感谢大师的救命之恩,若是没有大师,在下必将冻毙于风雪。”
见他举止斯文,苦心便问道:“施主可是来参加春闱的?”
“大师慧眼,在下名为王焱,江南人氏,害怕路途遥远赶不上春闱,才提前北上,没想到这边如此寒冷,家中拮据,没有多余的银钱,这才……”
他面露为难之色,苦心连忙道:“不妨事,每次春闱,都有外地来京的学子,也不是人人都住得起酒楼客栈,施主若是不嫌弃,便在小寺住下,等科考临近再去京中。”
王焱顿时感激不已:“那再好不过了,多谢大师收留,来日必定相报。”
“阿弥陀佛,施主同我佛有缘分,才会来到寺中,贫僧也是受我佛指引,施主无需挂心。”苦心并非施恩图报之人,他向来心善。
于是,王焱便在灵云寺住了下来,平日里除了温书以外,总要帮寺里干些杂活,以此抵消食宿费用。
他干活勤快,为人谦恭有礼,寺里的人都很喜欢他,有事没事都爱找他聊天。
“施主,你看起来不足二十吧,没想到竟然已经入得春闱了,真是少年天才呀!”灵云寺的小和尚蹲在他身边,颇为惊讶。
王焱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有几分爱显摆的意思,闻言便含蓄一笑道:“小生不才,虚长十六载,几月前秋闱运气不错,摘得解元。”
小和尚顿时惊呼:“天呐,你才十六岁,就是你们那的乡试第一?”
看他这样,王焱又觉得自己太过骄躁,这样不好,立时反躬自省:“只是运气好罢了,不足挂齿。”
他回去温书之后,小和尚还跑到苦心面前念叨:“王公子好生厉害,是解元呢!”
苦心却不觉得有多惊讶:“江南王氏,曾经也是风光无两的世家大族,他们的名声响彻天下,那是个人才辈出的家族,只可惜当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一朝没落,有道是树倒猢狲散,如今能记得他们的人已然不多了。”
“苦心师兄,你好生厉害,怎么什么都知道?”小和尚奇怪地问道。
苦心屈起手指,在他光滑的头顶上轻轻敲了一下:“多看书或者多出去走走,什么都会懂的。”
王焱在灵云寺待到了正月底,二月初便是春闱,他必须要入京去了。
怕他日子不好过,苦心从自己袖袋里,拿出了仅有的几个铜板给他:“饿了买个馒头,总不是问题。”
王焱拒绝不过,满心感激地收了下来,下定决心,以后定要报答。
科举的路途,他走得格外顺利,一路摘得会元、状元。
王焱的名声响彻南乾,他是百年来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的人,这样的人才,放在何处都是耀眼的明珠。
奈何只得了宏熹帝一句:“可惜了,是个文人,当不得大用。”
之后王焱留在京城,在礼部当了个小官,领着微薄的俸禄,没有上朝的资格,在京城连个像样的落脚点都没有。
他的少年意气一朝耗尽,混成这样,也无颜还乡。
满腔抱负,却得不到施展才华的机会,他的一腔热血,被现实磨得一干二净。
一直到宏熹二十三年的一个夏夜,他买了一壶酒,靠在一棵柳树下借酒消愁,偶然遇见了同样心中愤懑难以发泄的谢微。
他是王焱仕途中的贵人,又或者可以说,他们互相是对方的贵人。
宏熹帝病重已久,但储君未定,这是夺嫡之争最激烈的时候。
王焱引谢微为知心好友,他曾问:“你想赢么?”
谢微坦然道:“想啊,要是输了谢晖可不会放过我。”
“好。”
宏熹二十四年秋,宏熹帝驾崩,皇三子谢微即位,于次年改元永昌。
因着拥护新帝,有从龙之功,王焱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起之秀。
他的才华终于得到了施展,有了实现理想抱负的机会。
这是王焱人生中最为风光的几年,一路高升,仅仅三年便官至二品,更身兼内阁太保的荣誉,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内阁首辅非他莫属。
与此同时,朝中也传出了一些流言,认为他居功自傲,有藐视君王的嫌疑。
永昌四年,王焱娶到了他生命中最爱的女子,是个名唤锦若的京城姑娘,她是个温柔贤淑,才德兼备的好姑娘。
彼时,锦若身怀六甲,平日里总是心神不定,茶饭不思。
她时常挂念着王焱说过的来时路,有多么的艰难,便想去灵云寺拜一拜,添些香油钱,也好了结因果。
王焱事务繁忙,完全抽不开身,只答应几日后一定亲自去接她回来。
锦若笑着和他告别:“哪用得着你亲自去接,你有时间就好好歇歇,我坐着马车就回来了。”
王焱自然不听她的,抽不出时间送她,但是无论如何都要去接她回家的。
可人生就是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
三日后,王焱终于得了空闲,前往灵云寺接锦若回家,可惜他接到的却是一具冰冷破碎的尸体。
他的妻子,被人残忍杀害,抛尸荒野,任由野兽啃噬。
锦若的死状极其凄惨,王焱当时便疯了,所有的信仰一刻倒塌,好像从天堂瞬间跌落地狱,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气。
“为什么……有任何事情你对着我来,为什么要伤害锦若……为什么!”撕心裂肺地发问,却也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悲痛不已间,他跪在锦若的身旁,不觉得害怕,但再也哭不出声来,他还是想带她回家,却在手掌碰到她的那一瞬间,发现了被她压在背后的令牌。
这东西王焱见过,是天子影卫的贴身之物。
“不、不可能……”
他要回去、回去质问谢微,是不是他做的?
又在半路上,遇见心腹小厮来报,说是禁军围了他的宅子,他拼命积攒的、想给锦若的一个家,被抄了。
“谢微,你太狠了……”王焱抬头看着天,他触不到一丝光亮。
过河拆桥他可以接受,但是为什么要伤害他的妻儿?
那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妇人,和未出世的孩子!
王焱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再想了。
他曾经和谢微说,他的名字里有三个火,足以照亮黑夜。
事到如今他才发现,不过是他恃才傲物罢了,少年壮志、远大抱负终究成了镜花水月。
王焱扔下随身携带的官印,靠着双脚离开了南乾。
当他衣衫褴褛地站在北戎第五城的门口,回望南乾时,他满心滔天恨意。
“从今以后,世间再无王焱,我是王焚,誓要将你这谢氏江山焚烧殆尽,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