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恍恍惚惚间,仿佛赤身行走在雪原上。天地茫茫,朦胧且模糊,他什么都看不清,只凭着本能瑟缩着向前而去。寒意不断侵蚀着他的肉体,意识也渐渐要模糊起来。
这时,忽而从天降落一场大雪。
奇怪的是,纷纷扬扬的雪花,全都飘落在他的身上。
更为奇怪的是,雪花落下后,他却感到了阵阵暖意,浑身渐渐从麻木的僵硬中回转过来,热意在心间直至指尖流淌着,温暖而舒服,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多一分……
忽然,雪原消失了。
李相夷有些茫然地闭了闭眼,又睁开眼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昏睡过去,还做了个梦,然而梦中的温暖并未随着梦境的消失而消失。
他眨了眨眼,微微转了下头,便发现了那让他眷恋的温暖来自何处——
他正躺在乔婉娩的怀中,身上盖着两人的外衫。
山洞虽然挡住了大部分的寒凉晚风,可冬夜的严寒到底无处不在。
乔婉娩正紧紧地怀抱着他,试图以体温带与他几分暖意。
李相夷心头不由一热。
天色未明,洞内仍是漆黑一片,他看不清乔婉娩的模样,便缓缓抬起了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嘴唇……
乔婉娩怀中搂着李相夷,半倚在石壁上。
山野静寂,她疲累了数日,不觉有些昏昏沉沉起来,正自强打精神,忽而感到身下人动了动,她还未从昏昏欲睡中反应过来,便感到有微凉的指尖自下颌缓缓抚上了她的唇……
“相夷,你醒了?”她整个人瞬间从睡意中挣脱了出来,“你感觉如何,可还好?”
“阿娩,”李相夷并不回答她,他的手抚过了她显得有些瘦削的脸颊,柔声道,“你受苦了。”
“你怎么突然这么说,”乔婉娩心下不由一软,颇有些动情地道,“你我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
她的手也抚上了李相夷的脸颊,感受着他的气息,他的细腻,还有那微微一点的胡茬。她的手掌不自觉地在他的下巴来回游移了良久,然后向下,指尖触上了他的喉结……
“阿娩……”李相夷的声音变得有点喑哑,“我想……”
“你想什么?”乔婉娩感到少年在怀中翻身而起,不由羞涩起来,低声道,“你的伤……”
“不碍事的。”他的吻已然落了下来,火热而准确地覆在了她的唇上。
日上三竿,山洞中的人影才又渐渐活动起来。
乔婉娩小心地将昨日收拢起来的一点药粉洒在李相夷的伤处,好在伤口虽然崩裂了,并未太过恶化。她心下稍安,将最后的一点干粮与李相夷分吃后,便一同换过了彼此素日常穿的衣裳,将那血衣小心地收拢起来,藏进了包袱里。
方过立春,山林里还是一派肃杀之象,好在此地气候宜人,冬日也是满山青松翠柏,葱茏苍翠得很。
李相夷小心地扶着乔婉娩,循着记忆,找寻到了药草生长的密集之地。
当乔婉娩紧赶慢赶地将草叶根茎捣烂,准备为他敷上时,却见他双眼半睁半阖着,脸上却是泛起一点红晕,显得气色颇为不错。
乔婉娩心下一惊,忙道:“相夷,你怎么样了?”
“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困了。”李相夷笑了笑,道,“阿娩,辛苦你了,待会儿见了师父师娘,记得替我……”
“我记得。”乔婉娩不由叹了口气,“我也说过,师父师娘若是发现了,我是不会瞒着的。”
敷过了药草,还剩下不少,乔婉娩小心地收了起来。
却见李相夷不知何时突然抖擞了精神,他凝望了许久的云隐山峰,才道:“我们从东边走,那里有一条小道,师娘设了个雾阵在那里。我们从那走,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他忽而眨了眨眼,向着乔婉娩正色道:“我欠你一场婚礼,等见了师父师娘,我就为你补上。”
他说得认真,乔婉娩怔了怔,很快便点了点头,道:“好。”
“阿娩,真是委屈你了。”他的话音里充满了说不出来的遗憾之意。
乔婉娩微微一笑,凝目看了他半晌,很是温柔地道:“你若真觉得委屈了我,就好好保重身体。”
她对他,其实只有这么一点点要求。
“……我答应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是他在郑重地承诺。
此时,一轮红日已越升越高,照在云雾之上,霞光异彩无限,恍若仙境。
“走吧。”李相夷一把将收拾好的包袱背在了自己的肩上,牵着乔婉娩的手在山道上大步向前。
黄昏。
夕阳已没入了山后,远方天际仍可见一抹残红,明月初上,归巢鸦雀叽喳着成群结队地从头上飞过。近处却是云雾环绕,暝烟笼罩着幽林,闲云自由舒卷,别是一番清旷之景。
乔婉娩看了一会,忽然风起云涌,云雾团团翻滚,月光之下,就如银浪涌动,眼前之景均被浓云遮蔽,朦朦胧胧,再也看不清。
她心下茫然,手心里传来一阵温热,不由微微侧过头,只见李相夷正温柔地瞧着她,低声道:“随我来。”
他带着乔婉娩三转两转,很快便走出了那道雾阵。
此时半轮明月高挂中天,眼前流泉飞瀑,飞琼碎玉,山间林木因风碎响,与那山泉之声汇成音籁,端的是幽丽清绝,风景如绘。
乔婉娩一路随着李相夷而行,此时却见他止步不前,不由问道:“相夷?”
却见李相夷微微犹豫了一瞬,便带她转入了一条山道。
这条山道她是认得的,正是通往李相夷师父漆木山所住的“云居阁”。
数年前,漆木山与妻子芩娘二人打赌抓阄,看谁带出的徒弟更为优秀,李相夷跟了师父漆木山,而单孤刀则被芩婆带走,自此云隐山南北峰各有一处云居阁,两处之人每月相聚一次,检验师兄弟的习武成果。
比试结果毫无悬念,李相夷始终是赢的那一方。
而今归来师门,师兄已不幸殒命,自己也身负重伤,如风中之烛,垂垂危矣,此情此景,不知师父见到他时,又该作何感想?
明月孤悬,只见漆木山所居的云居阁前古树参天,亭亭若盖。
李相夷上前轻轻叩门,夜深人静,四下唯有虫鸣隐隐传来。他瞧了瞧夜空,那轮残月已然西斜,大约再过两个时辰,方见晨光。
他正要与乔婉娩商议寻个干净的所在,稍稍歇息,等到天明再来敲门,却忽而瞧见那扇竹门后隐隐透出的灯火似乎与从前有所不同。
他定睛细瞧,更是心惊,登时便慌乱地推门而入。
竹门之后,是一片小湖,湖畔有数间小屋,正是漆木山平日坐卧之处。
自李相夷下山后,那屋檐之下,总是亮着一盏灯笼,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归来。那盏灯笼是漆木山亲手所制,蒙着红纸,甚是喜庆。
然而此时,那盏灯笼却是白惨惨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