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沉默地看着魏白,目光尖锐。
“你们平山御术确实有一套,我也确实被你说动了,但你的底层逻辑不对。”
“哦?”
“你可能很懂御人之术,可是你完全不懂生意。
真实的生意可不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只要东西好,或者只要你名声在外就能成交。
真实的交易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的,对对方人品的信任,所以需要长久的了解磨合。”
掌柜乜斜着眼睛看了魏白一眼,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说:“特别是平山弟子。”
还不待魏白发怒,掌柜目光飘向董小英,又跟了一句:“更何况,她也未必能赢。”
赢字落地,掌柜浑身气势暴涨,场面瞬间变得一触即发。
裴解撑着代素娥和韩制心站起身,走到董小英和魏白的身边,拉了拉他们道:
“两位,算了吧。我无碍了。如今时间还早,我们可以去牙行找个短租的房子……”
“何必那么麻烦呢?县衙里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室鲁的声音先他人一步大踏步地进了屋子:“只要各位点个头即可。”
“即可个屁,县衙我们肯定是不会去的,哪怕今晚露宿街头。”董小英的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室鲁在山上吃过亏的,眼下见众人都虎视眈眈地望着他,自不敢再多说。只指着随他一起进来的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说:“这是我们的军医,让他给你看看吧。”
“我真的没事了。”裴解的神色中显出几分不自然。
“有事没事看过才知道。”那老者哈哈一笑,当即迈步过来抓起裴解的手臂,拉在一旁坐下。
董小英要拦,终究是迟了一步。
“啧啧啧,人家这个年纪的小女娘都是一肚子的天真烂漫,你这小女娘却是满腔子的忧思。来来来,你跟我老头子说说,你有甚好忧思的?”
那老者笑嘻嘻的,裴解只当他在玩笑,便只礼貌地笑笑问:“我不用吃药吧。”
老者却笑而不语地望着她,笑容中的坚持显而易见。
代素娥从旁解围:“几个月前,她父母一朝尽殁,连带着她自己也前尘尽忘,如今孤零零地在世上不知该何去何从,如何能不忧?”
“不知何去何从?哈哈哈哈……”老者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这位小娘子,你虽在她身边,神思却与她相遥千里万里哟。
你看她目光慈悲却异常坚定,她不是不知何去何从,而是知道自己任重道远。”
老者这话说得众人一愣,就连最不关心裴解的魏白,也不知不觉地靠了过来。
室鲁一看,心里暗爽:这老头儿平日里就爱说些疯疯癫癫的胡话,今日让他好好折腾折腾你们。
老者却对周边的一切恍若无所觉,继续笑呵呵地说:“不过她的忧思不在此,所有这些能有理有据地说出来的,都不在她的忧思范围内,她的忧思在于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韩制心心直口快地问。
“一种逆流而上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韩制心接着问。
“见过河里的鱼吗?”老者语气神秘地问:“他们常常逆着水流的方向,向上游动。可是不仅如此。
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听说过没有,深渊寒潭中的鲤鱼逆着瀑布落下的方向,从下直直地向上游。
向上,向上,一直向上。
它能看到上方射下来的光,却不知道路程有多远。
甚至很多时候连光都看不见,周围除了在阻拦它、推拒它的河水之外,漆黑一片。
所以它不得不将提起来的这一口气,憋住了,死死地憋住了,即使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漫漫长路,也不能有丝毫松懈,必须死死地憋住了。
因为身后是直达九幽的万丈深渊,稍一松懈可能就掉入了地府永世不得翻身。”
越是到最后,老头的语气越是幽深,配上他沙哑的声音,竟然让人在盛夏的午后脊背生寒。直到最后他猛地大喝一声,吓了众人一跳。
“你这老头,净瞎扯。”被吓得心脏突突直跳的韩制心,强装镇定地撇撇嘴对着老者抱怨。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却也露出相同的意思。
老者哈哈一笑,恢复之前的表情,目光灼灼地看着裴解朗声说:“没错,我也觉得这是在瞎扯。”
几人这才注意到,裴解热泪涟涟,纷纷识趣地留下耳朵四散开去。
老人却浑不在意地大声道:“你这几个友娃子不错,他们不会让你掉入九幽地狱的。
而且就算掉入了九幽地狱也没关系,因为天宫和地府其实是连通的。
九幽之下,九天之上其实是同一片地方——一片温暖的洋流,它发着似白色似金色的光,似动非动。
那里没有善恶好坏,只有你本该如是的样子。
在那里,你在人间、在轮回中的伤,不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神魂上的,都会被补全。
所以你尽管去力争上游,如果真的掉下来了,你只会比上一次更完整。”
“可如果我在向上游的时候,享受了特权,连累了无辜呢?”
“鱼在向上游的过程中,不小心偏离了方向,撞到了石壁上,它会怎么做?”
“调转方向,继续向上游。”
“这不就行了?”
“可重点不在于方向,而在于它撞伤了其他的鱼,甚至撞死了其他的生物。”
“它自己疼吗,撞伤其他鱼的时候,撞死其他生物的时候?”
“撞伤其他鱼的时候,应该是疼的。撞死其他生物的时候,可能不疼,因为其他生物太小了。”
“它的疼就是它犯错的代价了。
至于它撞死了其他微小的生物,因为它没有感到疼,你便觉得不公平对吗?”
裴解点点头。
“那是你只看到了表象。据我所知,那些被撞死的微小生物的魂都会附在鲤鱼的身上和它一起跃过龙门化形。”
听到这,裴解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可那老者还是语气严肃地把裴解的猜想说了出来:“没错,不是鲤鱼不小心撞死了它们,而是它们引诱着鲤鱼过去。
而且你要知道,正是它们的引诱让太多的鲤鱼功亏一篑的。
所以,你真正该忧虑的不是它们,而是你何以如此憎恶那条鱼?”